第二章 《曌》

第二章 《曌》

雙面全異綉被譽為「魔術般不可思議的藝術」。

簡單來說,就是在同一塊透明底料上,正反兩面綉出構圖、色彩、針法都不一樣的物象來。

HN省湘繡研究所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首創出這種在精細微茫的藏針隱線,分毫之間,精密妥帖的針法來。

在座所有人在看到蒲綉綉這幅作品之後,都第一反應想起了雙面全異繡的代表作《望月》。

蒲綉綉這幅作品當然是在致敬《望月》,可她的突破也非常大膽。

她依然是採用湘繡摻針、游針等等針法為主,綉屏的一面,和《望月》十分相似,也是一位佳人在捲簾內的側影,她隔簾遙望空中明月,削肩仙袂,憂思飄渺,可另一面,卻是截然不同的風采!

另一面是從室外的角度,透過玲瓏剔透的水晶簾,可以看見佳人的面容,雲髻堆翠、榴齒含香,她卻在伸手摘星辰。

人物頭部正反兩面,一面黑髮似瀑,一面容顏似雪,黑白疊綉千針萬線,卻不露一絲端倪。

綉線所特有的絲光折射,綉出月色如洗,佳人的神情愉悅,一改簾內憂愁之色,她甚至在伸手摘星辰!

即便是雙面綉,兩面呈現出來的畫面不同,但落針的位置卻不能變,只能在同樣面積的綉面上做文章。

蒲綉綉居然做到了兩面佳人手部動作都不一樣!

這絕不可能。

蒲頌立刻蹙起了眉頭。

蒲綉綉看到他起身走向自己的綉品,心裡有些忐忑,要說完全不希望得到父親的認可,這未免太虛偽,但蒲頌過去種種行為,又讓她心裡很清楚,這根本不可能。

張明泉朝她微微搖了搖頭。

果然,蒲頌看了沒過多久,就重新歸位坐下,他扭頭問張明泉:「張老,這是您親自教的?」

其中一面有手部動作,另一面就不可能毫無落針痕迹,唯一的可能,是利用極細的一股綉線,將畫作中的光影效果都用進去,才能在另一面看起來彷彿沒有綉線。

這個技巧原理說明白了不算太難,但實際操作起來,連蒲頌都不敢保證自己能做到。

蒲綉綉才多大?她怎麼可能做到?

所以蒲頌的問法相當委婉,他問的是「是您親自教的」,可他真正想問的是,「這是您親自繡的吧」。

張明泉看著那幅綉品,眼睛都笑得眯起來:「要不是你不肯親自教她,哪兒輪得到我來撿現成,這把歲數了收到這麼個好徒弟啊。」

蒲頌吃了一驚,這幅綉品還真是蒲綉綉綉出來的?

季里不知道什麼時候挪了座位,悄悄湊到了蒲綉綉身邊來:「小師妹可以啊,你現在都到這個水平啦。」

「低調、低調,」蒲綉綉偷偷打量著蒲頌的臉色,精準做出判斷,「我要挨罵了。」

蒲頌果然馬上就發難:「不倫不類!仿綉《望月》就罷了,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將原作立意都大改!」

「致敬本來就該如此,在經典作品之上,做出自己的創新,而不是一味仿綉,」蒲綉綉毫無懼色,立刻起身和他針鋒相對,「時代在發展,湘繡也要進步!」

「豎子狂妄,」蒲頌瞪大了眼睛,「這裡多少名家大師,輪得到你來口出狂言!」

「蒲老師,所有大師都希望自己的學生青出於藍,而不是一味用經典來壓制學生的創作,」蒲綉繡起身之後,將她身上所穿旗袍裙外層紗上的一對小兔子掀開來展示出來給大家看,「各位老師,我這對小兔子,算不上雙面全異綉,但也有些微不同。」

眾人探頭去看,蒲綉綉已經站到椅子上去展示了。

這種行為多少有些不太文雅,但張明泉只是笑眯眯地看著她,似乎也在觀察那兩隻小兔子到底哪裡不同。

蒲頌的眉頭就沒鬆開過。

會議室最後一排,只坐了兩個人,除了沈玥之外,還有一個男人,他是研討會開始之後才到的,剛巧趕上了蒲頌當眾批評蒲綉綉。

這個男人坐得遠,整個人上半身往前傾了傾去看蒲綉繡的裙子。

「那對兔子眼睛好像正反面不太一樣呀。」他喃喃自語。

他身邊的沈玥下意識介面道:「是的,兩面小兔子眼睛的顏色不一樣。」

她說完就開始愁眉苦臉地嘆氣:「綉綉姐怎麼還是和蒲老師吵起來了啊……」

「技巧並不複雜,」前面的蒲綉綉脆生生地開口說道,「可我就是讓它正面眼睛是紅色,另一面眼睛是褐色,這種技巧在座各位大師都覺得不過雕蟲小技,但卻能夠吸引年輕人願意上手試一試,而且有一定概率可以成功,這對他們來說會非常有成就感……」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蒲頌打斷:「嘩眾取寵!」

最後排的男人在這時候站起來。

「抱歉,」他開口先道歉,表現得十分謙虛,「我想請問蒲老師,湘繡在您看來,究竟是應該以非遺的方式,由非遺傳人去傳承,還是應該發展更多年輕人加入進來,把這門手藝帶到大家生活中去?」

到底何謂傳承?

「這並不衝突,但誰都無法否認的是,現在大家生活中,刺繡已經並不是不可或缺的東西,」蒲頌在回答別人的提問時,總能比面對蒲綉綉要和顏悅色,「就比如書法,它作為一種藝術在傳承,不能說生活中就用不到了,但現代社會科技進步,電腦輸入遠比手寫字要應用的範圍更廣。」

他雖然沒有明著回答,但話里話外,意思還是湘繡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是需要特定人群去傳承的,因為它在生活里已經並不常見了。

「我倒是覺得,也並不是就在普通生活中不那麼常見,比如過年的時候貼春聯、漢服婚禮里的合婚書,都要用到毛筆字,刺繡也是一樣,」蒲綉綉這時接嘴補充道,「就比如我身上這塊刺繡,它可以被縫製到我的裙子上,也可以被做成扇面,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能夠用到的東西,其實很多東西並不是那麼不常見,只是有些人看不見。」

蒲頌的臉色一下難看起來。

最後還是張明泉出來打圓場:「研討而已,求同存異就好。」

他招招手,把蒲綉綉喚到自己身邊來:「這幅綉品叫什麼名字?」

他指的是那幅雙面全異綉。

「叫《曌》。」

武則天當年為自己取名「武曌」,意在表明女人也可如日月當空,普照天下。

這幅《曌》里的女子,就在伸手試圖摘星辰。

她側身看向已經坐下,卻依然板著臉的蒲頌,輕聲問了一句:「女人憑什麼就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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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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