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十二章
酉時過後,宋青綾如常下衙,慢騰騰地去往趙記,啊不,沈記麵館尋沈雲御吃酒。
方才在縣衙被她爹這麼一問,她心裡頗覺古怪。
回頭一想,她沉暗的心境似乎也正是遇到沈雲御之後才活了過來。
左思右想,宋青綾只能自行找了個借口,將其歸結於是有人願意陪她喝酒的緣故。
如此這般想著,她才拋卻心中那份奇怪的疑慮,大步流星地往麵館走去。
此時的沈雲御正在麵館後面的宅院里昂首望天。
這處宅子並不大,同秦家村一般,只有正堂三間,左右廂房外加一個小的庭院。
院子左邊種著兩畦綠油油的蔬菜,一畦小蔥和韭菜,一畦香菜和蒜苗。而右邊有一棵頂大的枇杷樹,樹旁連著一個竹架蓬子,下頭置了套清雅的竹桌竹椅。
這些其實皆是前一位房主留下的。起初那家人不肯賣掉。可最終敵不過沈雲御財大氣粗。殊不知,他付的銀子都夠他們在縣裡另置一處三四進的大宅院。這間小宅子兼外頭一個小小的麵館自然就不夠看了。
總之,沈雲御很滿意。尤其是那棵結滿了小果的枇杷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在這開春時節鮮活得一如某人。
小童聽雨端著新酥好的花生米過來時,就見他家老爺站在樹下仰著頭,手裡還來回地甩著絲絛上系著的和田玉佩。老爺似乎很高興?
聽雨也跟著歪著脖子往上瞧,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是以,他便疑心他家老爺是在饞那樹上的果子。
「老爺,那果子還沒熟呢!吃不得。」他忠心耿耿地提醒沈雲御。
沈雲御低下頭,看著身邊這個傻呼呼,渾身肉咚咚的小胖墩,怎麼也想不到他就是半年前那個瘦骨嶙峋的小學徒。
那時,沈雲御還是英武伯府的大少爺,少年天子欽封的武探花。也只是隨手在城門口,幫一個小學徒踹了欺壓他的惡師父。
本以為此生再無交集。直到離京那日,有人私下塞了個奴僕給他,說是怕他在半道餓死,專門去流民里抓了個父母雙亡,又會做飯的小孩。並仔細教了幾日京中的吃食方才給他的。
幾個月相處下來,沈雲御發現這孩子有點傻,確切說是心眼太實,他嫌他瘦弱,叫他平日里多吃些,不用替他省著銀兩。
就因這話,自那起,這孩子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胖了起來。每每吃得多了,還邊打飽嗝邊看著他笑,驕傲地說些我又長了多少斤肉云云。那模樣十足的憨傻,總叫沈雲御每每哭笑不得,之後就總喜歡拿他逗趣。
沈雲御突然又想逗逗這小子。他鳳眸一挑戲謔道:「老爺是想吃果子了,可怎生是好?它們還沒熟呢?」
聽雨為難的撓頭,眉頭都快皺成個苦瓜了,才說道:「老爺,果子是不成了,要不我給你做點枇杷露?」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了。
「成,就這個吧。」看夠了聽雨的笑話,沈雲御心滿意足地擺了擺手,「去忙吧,」
話一落,他忽又想宋青綾那驚人的大胃口。瞥了眼竹桌上擺得滿滿當當的吃食,深覺這些個全緊著她吃怕也不夠。
於是又喚住聽雨再行吩咐道:「你今早做的面滋味甚好,去多備著些,且不能讓客人吃不飽,那是要鬧笑話的。」他用扇骨輕輕磕磕了落雨的腦門兒提醒他。
「誒!」得了令,落雨摸著腦瓜高高興興地去廚下拾掇起麵粉來。
沈雲御見一切妥當,搖著扇子便去鋪子里等人。
沈家麵館的招牌雖然掛到了檐下,然而這兩日他並不打算開張。他又不是真來開麵館的。
鋪子里只有落風一人。他無所事事的在桌前正襟危坐著,那姿式與他那身小二裝扮實在違和得緊。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有望進鋪子里瞧的,皆投來了稀奇的眼神。
沈雲御從後頭一出來,見著這副情形,哪兒哪兒都看他不順眼。
摺扇一收,順勢就打在了落雨身上各處。
「背太僵——」
「手太緊——」
「頭低點——」
「腿放鬆——」
「老爺我都說了多少遍啦,怎生就記不住呢?」沈雲御責問起曾經身邊最得力的暗衛下屬。跟了他這麼多年,除了在他面前性子活泛些,別人面前他就是一塊人形木頭。
十來年皆是如此過來的,早習慣了,做嘛非改不可?落風埋怨地瞅著沈雲御,話在喉嚨里咽了咽又給吞到了肚子里。
見狀,沈雲御也不與他計較。挪去櫃檯撥起算盤珠子,一抬頭見落風姿式雖變,可面上卻分明還掛著不平。
他心下一嘆,緩聲反問道:「你可是看不慣老爺我現在這副隨性散慢的徳性?」
落風一征,下意識里搖了搖頭。
沈雲御心頭髮酸發苦,但又極快的強行壓制住,只留下了嘴角一抹濃濃地不屑:「曾經我事事規矩,到頭來又是什麼下場。」
老爺……落風沉默了,為方才的舉動心頭懊悔。他是不是又觸及了老爺的傷心事?
一朝從天上雲輪為地底泥,是該傷心難過的,沈雲御仰著頭自嘲地哂了哂,隨後又若無其事地寬慰落風:「無妨,左右現在老爺我渾身輕鬆,什麼公侯將相,高官厚祿,於我再無牽連。」
是啊,畢竟老爺還活著。落風鼻子抽了抽,重重地點頭,然後扯著臉皮笑了:「是,老爺現在過得極好。咱不提過去那些破事,我現在就去街上幫你看看宋姑娘來了沒?」說完,手往桌上一拍就想借力飛出,好懸半道打住,窘笑著靠雙腿跑出了鋪子。
唉!江山易改,秉性難移,若非剜心刻骨的教訓,要改,談何容易。沈雲御無奈地搖頭。
剛打算繼續練習盤賬,手尚未觸到算珠,就見落風又一陣風似地跑進鋪子:「老爺,宋姑娘到街口了。」
沈雲御聞言一高興,單手往櫃檯一撐,直接躍了出來。
剛立定,就見落風杵在他面前,抱著雙臂,一臉憤悶。
這就是所謂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沈雲御尷尬地輕咳一聲:「老爺我那是靈活,我能不能飛起來,你還不知,走走走,一邊兒忙去。」末了,開始整理衣衫面發。臉上的喜色是擋都擋不住。
落風心情複雜地望著他家老爺,發現一時竟看不透他心裡到底是真高興呢?還是裝高興。
他嘆著氣挪到一邊,假模假式地擦他的桌子,心裡又懷念起曾經那個沉穩內斂的伯府大少爺了。
宋青綾與出來相迎的沈雲御在麵館門口打了個照面。
修長的鳳目與圓圓的銅鈴大眼眸光一撞,沈雲御如置身湖畔微風,方才的欣喜失態瞬時無蹤無影。迎上前時,鳳眼眉梢帶著淡淡的笑意。再無那些風流輕浮的款兒。
「宋姑娘。你來了。」
見他不再搖著把扇子裝模作樣,宋青綾總算給了個笑臉:「沈公子,衙門有事耽擱了陣,咱一會兒上哪兒喝酒去?」本就是臨時湊合的酒友。開口自然與酒相關。
沈雲御頭往院子方向偏了偏:「裡邊兒都備齊了,兩大壇酒,夠么?」他知道宋青綾飯量大,卻不知她酒量如何。
宋青綾斜覷著他,豪氣道:「帶路!」
沈雲御臉上掛著似是無奈又似是寵溺的笑,打著簾將人讓進了後院。轉身便吩咐徐風關了鋪門,莫要叫人打擾他倆喝酒。
留在鋪中的落風愣神許久,猝然間頓悟:適才與宋青綾相見的那人,非是他現在的老爺,亦不是他從前的大少爺,興許那才是真正的沈雲御。
院中,宋青綾被引到了竹蓬下。見滿桌的滷肉糕點,她眼睛頓時晶亮。瞥到桌邊擺了筷子,十分乾脆不客氣地拾起來夾上一大筷肘子肉,塞入嘴中,慢慢咀嚼。
沈雲御也不嫌宋青綾此舉缺乏教養。他坐到她對面,笑著將桌上的酒杯倒滿:「這滷肉配上小酒,到是不賴。」
宋青綾深以為然,卻並未拿起酒杯酌飲。只揀著桌上的鹵耳朵,鹵腸,鹵肘子等肉吃得極香。
沈雲御只見眼前筷子晃動,杯中之酒分毫未少,不禁納悶道:「你不是想喝酒嗎?怎的不動杯?」
吞下一塊油澄澄的鹵腸,宋青綾瞄了眼桌上那小小隻的青瓷酒杯,瞧不上道:「這般指腹大小的杯子,怎能暢飲,換大碗來。」
「嚯,好大的口氣。」沈雲御哪見過姑娘家這般恣意豪爽。估摸她酒量不錯,於他怕也不遑多讓。便親自去后廚取來兩隻大碗,打算捨命陪君子。不,捨命陪女子。
「這才過癮嘛!」宋青綾笑嘻嘻地接過滿滿一大碗酒,仰脖一干,就去了一大半。
沈雲御還當她真能一口喝光,原來她也不過是在逞能罷了,心頭一時好笑。
砸吧嘴后,宋青綾用手背直接擦去唇邊殘留的酒漬。許是用的力道過大,未著半點唇脂的淡粉嘴瓣竟紅潤起來。再吃上一筷滷肉,那油光亮亮地覆在上頭,愈發顯得嬌艷……可口。m.
沈雲御看得眼愣,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喉嚨。意識到后,他迅速撇開眼,忙以喝酒掩飾,心上卻狐疑:這想一親她芳澤的衝動是怎麼回事?
一邊只顧吃肉喝酒的宋青綾渾然不覺。飲盡碗中之酒後,她已是小臉通紅,卻還仍嫌不夠盡興,又自個兒捧著酒罈續上一碗。順道起身隔著桌子替沈雲御滿上。
不經意間,宋青綾的視線便落到了他的左額。
「沈公子,你頭上的傷可好些呢?」她突然問,並伸手要去撥開沈雲御額上那縷特意垂下的髮絲。
沈雲御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稍許。
只那縷頭髮最終還是落到了宋青綾的指間。
「沈公子,你怎麼有……有兩……兩個傷口?」
「什麼?」
未及沈雲御反應過來,宋青綾嬌身一軟,便傾倒在他身上,下巴枕上了他的肩頭,醉語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