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師篇(三)
1.
師娘急急忙忙的跑了過去。
見河邊的趙光明正在尋著短見以後。
當即臉色一青,第一時間將他給拽上河面。
「娃兒,你這是干什。」
「好好的尋什麼短見。」
「你這樣子讓我怎麼和你師傅交代!」
見師娘口氣嚴厲。
趙光明吐出一口河水,趴在地上咳嗽幾聲說:「師娘,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想掌握一下氣的運用。師傅出去接活以前給我說過。吹嗩吶之前,得學會運氣。於是我就在小河子邊練習憋氣。」
聽聞他的解釋,師娘也算鬆了口氣。同時,對於他的行為,予以理解。將自己頭頂上的濕毛巾拿下來,湊山去擦了擦小子的頭,說道:「傻孩子,氣兒不是這樣練的。你師傅說的話的確沒錯,不過,卻沒教你新入門的基本功。賈家班以前收徒弟的時候,也會讓徒弟們去練氣。他們都是拿一個大竹管子插入河水中,用力去吸。直到把河水吸出來為止,便代表合格。接下來,就可以跟著師傅吹嗩吶。你娃還小,氣不足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急在這一時。」
「不,師娘,我現在就得抓緊時間去練。」趙光明得知是自己方法錯誤后,急忙腦子一熱,將毛巾還給師娘,朝不遠處的方向奔跑過去。
「孩子……」師娘生怕他再犯傻,徑直的跟了過去。
這時節村裡的環境也比較好,自從經歷了那次反春氣候以後,天空就一片晴朗。驕陽矗立在東方,明明是那麼遙遠,卻又彷彿近在咫尺。萬物也從沉睡中蘇醒過來。
西北角處正有一片竹林,只是平時比較冷清,人煙罕至。正是因為這個要素,近幾年村裡的領導,把這一片地方規劃為村裡的墳地。
趙光明拜師以前曾路過這裡,當時就覺得脊背一陣發涼,可是現在,卻大膽到要在這裡找尋竹管。在師娘沒跟過來以前,他敬畏的看著眼前的小山包,舉手無措,甚至幾度想要在這裡撒尿;師娘跟過來以後,才想著提起一陣勇氣,向前邁去,最終,在一塊空地上找到了根竹管。
「師娘,我找到了!」趙光明激動地像是撿著一塊寶貝一樣,高舉竹管吆喝著。
師娘見他來這裡,也是為了給自己練習基本功做準備,頓時掃清原本的顧慮,站在不遠處,臉上笑盈盈的:「娃兒,快過來吧,師娘知道你的用意!」
「奧。」趙光明幾乎忘我的朝著師娘的方向奔跑,曾幾何時,也差點將她想象成過世很久的母親,尤其是每當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時,那種感覺是那麼的神聖,令人止不住的欽佩嚮往。
師娘也對這孩子格外照顧,在他跑過來以後,將他攬入自己懷裡。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保護著他。等到他的恐懼感逐漸消磨掉以後,牽著他的手回家。一路上,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他。
「娃兒,有句話,師娘只給你一個人說。」
「其實當年賈家班傳到你師傅手上的時候,你師傅還不情願的跑過一陣呢。」
「他覺得吹嗩吶沒什麼出息,甚至,每次跟隨你師爺出去接活以前,都要挨你師爺的棍子。」
「那個時候啊,整個班子都要急的上躥下跳的等他……」
2.
槐樹底村距離尚河村也不太遠,整個村除了名字比較怪以外,就連風俗也和別的村不太一樣,尤其是一些喪葬規矩。
一般情況下,老人自然死亡以後,都會守靈三天,在這三天以內,老人如果有還魂的希望則罷,要是沒有,就會即刻搭建靈棚,通知家屬過來行禮。當天晚上,便會請嗩吶班子,送上老人家一程。
可是,賈師傅所在的這棟家戶卻顯得不太一樣。
他們從早上就啟程,直到下午,都沒來得及吹響手中的傢伙什。
要不怎麼說封建迷信害死人呢,當地有一個很特別的講究。凡是紅事與白事碰到一起,那麼,就必須按照先祖所定下的規矩,讓紅事舉辦完以後,再進行白事。
老王家勢力比較大,靠做生意賺了許多錢,同時也在當地贏得了很多聲望。
白事是他們家的,想著死者為大的道理,就顧不上那麼多破規矩,當天中午,就去找老李家辦紅事的人商量,希望對方能通融一下,讓家裡的老母親早點入土。
可是,世事有時候就是這麼難預料。
老李家第一時間就拒絕了他,並且,就連商量的餘地也沒有,將他給趕了出去。
老王頭為此和這一家子人吵了起來,大打動手,當天上午就被抓進了派出所。
主人家不在,白事沒人指揮,自然而然也就延期舉行。
賈步忠帶著徒弟們,在他家這裡吃完飯後,就圪蹴在牆角處,鬱悶的抽著旱煙。
這時,大徒弟賈崔來走過來說:「師傅,主家那邊沒消息,咱就這麼等著嗎?」
賈步忠吐出一口煙,回頭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說:「那能有啥辦法,等著唄。」
「可是咱這次接的活比較多,除下槐樹底村以外,還有天池嶺那邊的幾戶人家。就這麼等著,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萬一過了那幾個日子。咱賈家班的信譽可就沒了。」賈崔來皺起眉頭,緊張的說。
他是班子里的大徒弟,除了最早入門以外,為人也很老成。
班子里的事情,一般都比其他徒弟還要操心。
賈步忠正是看重他這個特點,所以才把大多數的嗩吶曲目都傳授給他。
此刻,看著他焦急的樣,笑了笑說:「崔來啊,這點事情你應該能處理好,嗩吶演奏呢,其實說白了就和做人一樣,隨時都可以變通。演奏不了八台,可以四台,演奏不了四台,剛好可以獨奏。這就好比你們單獨出去接活一樣,只要有賈家班三個字在,只要咱本身的演奏技巧過棒,怎麼演奏,還不是我們和主家商量的算?」
「師傅的意思是,要我和其他師弟們分工,出去應對?」賈崔來詫異的看著他,問道。
嗩吶班的規矩,除班主以外,其餘徒弟不得私自出去接活。如有接活,就必須將大部門賺來的錢上繳。
一直以來,賈家班的徒弟們都謹遵師傅留下來的話,從未有過半點逾越之心。出去接活,也都是在師傅的帶領下,集體出動。
所賺的錢,除了平常勞務以外,另外還會多發一點,算作腳程。
眾師弟們也從沒有過任何意見。
而現在,賈師傅卻放心的,讓他們帶人出去接活?
3.
賈崔來越想越糊塗了。他不敢去問師傅,因為害怕說錯話,惹他老人家生氣。只是和師傅一樣圪蹴下來,點了一根煙放在嘴邊。
賈步忠作為師傅,實際上也看中他心裡在想什麼。自清末開始,沁陽這塊地方,便衍生了很多派系的嗩吶班子。那個時候的人,思想大多比較保守。定下來的規矩,就是放現在都覺得有些彆扭。而今,他作為賈家班第四代班主,有些規矩也在他的帶領下,潛移默化,悄悄廢除。
比如以前,班子里規定,收徒時,必須要在家族內部人員優先選取,不得傳與外姓人員。到了賈步忠這,便直接被無視,破例收下了趙光明。
他抽完旱煙以後,咳嗽了幾聲,隨後,來到另外幾個徒弟跟前,翻出自個的寶貝箱子。另外又拿出了一根細長的嗩吶,回到賈崔來那,拍著他的肩膀說:「崔來,你入門最早,想必是幾個師兄弟當中最了解我的。其實吧,師傅年輕的時候並不像現在這麼嚴肅。你師公在世的時候,諾,沒少拿這根嗩吶管敲我。後來是硬生生被他敲打成器的……今兒雖說沒舉辦喪事,可先人的亡魂似乎也正在升天。來,聽師傅給你演奏一曲《哭五更》。」
說罷,賈步忠像模像樣的端起這根嗩吶管子,擦了擦咪兒,橫向放入嘴中,閉上眼睛演奏起來。凄涼悲愴,且充滿激昂的聲音,順著嗩吶末梢的口子四散開來,猶如送走蒼天的亡魂一般,感人肺腑。眾徒弟感應師傅的高招,悉數圍了過來,站在旁邊,忘我的聆聽討教。情到深處,時而點頭叫好,時而跟著獨泣。
曲調剛好進入了半中央高潮階段,大概也是五分鐘時間左右。
老王頭家裡奔喪的人全都走了出來。他們身著白色的孝服,似乎是感應到老太太的亡魂在號召,全都跪在了地上,對準烏泱泱的天空,哭起靈來。
村子里愛看熱鬧的人兒,也都在此時,駐足在這兒,目睹大師的絕技。
賈步忠演奏演奏,直接站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直接暴起,閉上眼睛,展露出悲情的一面。少卿,隨著最後一聲婉轉的音腔,整首曲子正式收尾。
賈步忠收回嗩吶,長吁了口氣,仰起頭來對著蒼天。好似在和亡靈對話一般,先是笑了幾聲,然後,坐回原位,恢復沉悶。
「走了,走了……」
4.
逝者已逝。
賈步忠雖然改變不了什麼,卻能榮幸,為每位生前值得尊敬的人演奏各種曲目。從事這一行也有四十餘年。他從一個調皮稚嫩的少年,演變成一臉褶子的滄桑大叔。這一路上,不知見到了多少生死輪迴的場面。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他們入土以前,為他們奉獻自己的技藝。
哭靈儀式過後。
主家的兒子便和母親一起端著兩瓶好酒,和一些錢走了過來。
「賈師傅,實在抱歉。家父因為一點事情不在,忙到現在才顧得上招待你們。」
「剛才那一曲,真是演奏到我們的心坎里去了。」
「我們王家也沒什麼可謝的,這些錢,這些酒,就當我代表父親,感謝與你。」
「還望你收下……」
賈步忠本身就譽滿四方,如今演奏這一曲,也是有感而發,談不上是給主家做活。但如今主家既然出面肯給,他也毫無理由拒絕,叫根來,崔來分別收下酒和錢后,站起來說道:「主家們的心意我這邊心領了,請放心,只要有我賈步忠在這世上一天,就不會讓老太太的喪葬儀式落了空。」
「謝謝……」老王頭的兒子和母親一起跪拜,在地上磕了個頭。
民事紛爭一般情況下,都不會困擾太久。三天後,老王頭就正式從裡面走了出來。出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盡孝,主持老人家的喪事。賈步忠帶著徒弟們全程演奏完后,算是給這趟活交上了一份滿意的答卷。他們在主家那邊吃完中午飯,領了錢后,就去聯絡天池嶺那邊的幾戶主家。
與他們約定好做活的日子以後,就各自回到自家的炕頭上,享受這短暫的溫存。
賈步忠和賈根來和他們不一樣,每次做完活回來,都會上縣城裡買些家裡的備用品,今兒個也不例外。等到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時候,天色也徹底黯淡下來。
師娘早已做好飯等待他們,同在桌子上坐著的,還有那個幼小懵懂的小師弟。
賈步忠回來以後,看了他一眼,見他已經不再拘束,肯和師娘坐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以後,頓時莞爾一笑,把買來的日用品放回桌子上,回了主屋。
師娘好像有話要給他說,隨他一起走了過去,只留下賈根來和趙光明兩人在院子里坐著。
趙光明知道尊卑禮儀,往伙房裡找了兩個空碗放在桌子上,在裡面分別盛滿飯。
一碗遞給賈根來,一碗放在中間的主座上,等待師傅回來,吃上現成的。
賈根來狼吞虎咽的喝下了大半碗,直到肚子填飽以後,吃了點小菜說:「可以啊小師弟,幾天不見,規矩了啊……」
趙光明笑了笑,主動走上去,站在後面為他捏了幾下肩膀說:「師傅師哥不在,家裡連個男人也沒有,有些活師娘也不能常干,我就想著幫她干點。時間長了,也就有了一些習慣……哦對了,你們這次出活,有沒有過什麼特別的經歷,快給我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