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無力回天
日暮時分。
蘇府。
由於長久未修繕,大門老舊,牌匾斑駁,似是深山老林中的廢棄庭院,與周邊奢華府邸格格不入。
老門房打著瞌睡,忽然感到一陣涼風。
睡眼惺忪瞥了眼,大門開了道縫隙,只以為是讓風吹開。
「這還沒立秋,怎麼就颳起北風了?」
老門房顫顫巍巍關上門,直接插上門閂,自從主家入閣拜相,府上就再也沒人來過。
別的閣老門庭若市,蘇府門可羅雀。
打開門的那縷風,一路從前庭飄到內院,佔地數畝的偌大宅子,只有幾個做飯、洒掃老僕。
空蕩蕩,靜悄悄。
直至書房外,清風落地化作人形,徑自推門進去。
蘇明允正在吃飯,只一碗粥,一碟苦瓜,聽到聲音抬頭,見到來人面露笑容。
「周先生怎麼有空來我這?」
「心血來潮,便過來看看。」
周紀身穿淡青長衫,上半身猶如實質真人,下半身逐漸變得虛幻,雙腳朦朦朧朧一團霧氣。
蘇明遠驚嘆道:「先生神通,已近乎仙人。」
「世上哪有什麼仙人,不過是陰神出竅。」
周紀飄到書桌前,瞥了眼清淡飯菜:「反倒是蘇大人,堂堂內閣首輔,竟然吃的這般寒酸?」
蘇明允夾起苦瓜絲,頗為享受的品嘗:「先苦而後清,實乃上等美味。」
「你味覺已經失靈了!」
周紀雙目靈光閃耀,將蘇明允看了個透徹,外表看似精神矍鑠,實則五臟衰竭油盡燈枯,當即勸說道。
「新政已經推廣貫徹,何必再留戀權勢,不如辭官告老,急流勇退,保全生前身後名!」
「退不了。」
蘇明允沉聲道:「昨日喜公公私下傳旨,陛下命我借西征大勝之勢,繼續推進新政,達成官紳一體納糧!」
周紀皺眉道:「此政雖善,施行起來卻千難萬難,幾乎不可能成。」
政策制定的再好,也需要官員具體推行。
所有官員都是士紳階層,讓他們去收自己的稅,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蘇明允說道:「陛下也沒想著做成,否則怎麼讓喜公公傳信,而不是召去御書房議政?」
周紀稍加思索,明悟其中緣由,話音中帶著怒氣。
「永興帝故意將你推至風口浪尖,待到群情激奮,再殺了平息士紳怒火?」
蘇明允咀嚼苦瓜絲,隱隱約約能品嘗到一絲苦味,無奈道:「大抵是如此,用我這人頭安撫世家。」
周紀冷聲道:「十幾年君臣情誼,攜手開創中興大業,竟然連個退路都不給留?」
「哪裡來的情誼?」
蘇明允說道:「尋常人心或許能暖熱,然而坐上那個位置,就已經不是人了!」
皇帝是國家機器,只會做應該做的事,殺需要殺的人。
新政損害了世家利益,永興帝為了江山穩固,殺蘇明允給世家一個交代,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雍,問心無愧。
周紀說道:「能否不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維持新政現狀,我能保你平安無事。」
蘇明允眼中閃過希冀,笑著說道:「萬一……能成呢?」
周紀沉默半晌,嘆息道:「我不如你多矣!」
蘇明允說道:「先生神仙中人,無需在意凡塵俗事。」
「我這神仙只能裝神弄鬼,於天下百姓無益。」
周紀眼中閃過狠厲,幽幽說道:「如若永興帝忽然崩了,以蘇大人權勢,可否任意施為,革新朝政?」
當年冒死直諫的國朝忠臣,歷經風雲變幻,早已經沒了愚忠念頭。
非不忠,只是不忠於皇帝!
既然為了國朝安穩,蘇明允可以死,那為了天下百姓,永興帝也可以駕崩。
「先生這麼問,已是知曉答案,又何必徒勞。」
蘇明允說道:「當今稱得上銳意進取的明君,那幾位皇子個個不成器,至多做個平庸守成之君。」
「更何況想我死的人,可不止陛下、世家,此乃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多少人在等著那一天,縱使陛下不想,也會有無數人推著去做,駱一夫,徐德業,許博贍……咳咳咳!」
蘇明允神情激動,劇烈咳嗽幾聲,歇息許久方才平復心緒。
捋了捋兩鬢白髮,驀然間雙目淚流。
蘇明允不在意世家報復,本就是生死仇敵。
也不在意永興帝舉起屠刀,自始至終就是互相利用。
卻難以接受同袍稱陌路,眼見著新政沒毀於世家,而是隨著改革者的變質,自然而然的消亡泯滅。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周紀勸說道:「任何人都有私慾,蘇大人不妨放寬鬆些,只要於新政有益,些許罪狀可以寬恕不追究。」
禮部侍郎駱一夫,蘇明允好友,涉嫌科考舞弊闔家流放。
徐德業則是蘇明允同窗,歷州府後入戶部,不出意外必然入閣,因縱子行兇而削官奪職。
許博贍未拜蘇明允為師,卻有師徒之實,年僅三十便在翰林院觀政,結果因貪墨之罪入獄。
此類官員,數不勝數。
蘇蠻子嚴苛律法,不止針對敵人,對自己人一樣狠,以至於麾下官員個個謹小慎微。
改革未成時,尚能同心協力。
現在新政官員在朝堂權勢滔天,形成了龐大的黨派、山頭,卻沒能獲得相匹配的利益,必然滋生怨恨。
蘇明允搖頭道:「施行新政是為生民立命,若是為了新政而無視律法,放縱黨羽,那新政還有什麼意義?」
「既然同黨都變了,蘇大人為何還護著?」
周紀說道:「索性平日里可以多多走動,年齡相仿的稱兄道弟,小一輩的收為義子學生,將關係綁死了,他們就盼著你長命百歲!」
新政官員與蘇明允離心離德,既是利益使然,又因無實質的私人關係。
抄家滅族影響不到他們,而且沒有蘇明允領導,新政官員也能在朝堂中立足。
「這是權臣手段,我不取也。」
蘇明允說道:「本官不打算造反,也沒想過攝政,所以註定死路一條。既如此,又何必牽連無辜,他們活著還能維持新政!」
既嘆息同袍變質,又希望他們能守護成果,免得夙願東流。
周紀聞言,知曉勸無可勸。
「蘇大人有什麼遺願,可以託付於我,定當盡心竭力完成!」
「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妻子。」
蘇明允說道:「她為我生兒育女,我卻害得她身死族滅,將來上了刑場,還請先生救走犬子。」
「定護得令郎周全。」
周紀點頭答應,又說道:「不如將蘇大人一併救走,皇子平庸,或許有其他宗室成器!」
蘇明允問道:「先生說的可是廢太孫趙燁?」
周紀微微頷首,當年在東宮收趙燁為學生,錄入了宗室典籍,並非什麼秘密。
蘇明允又問:「趙燁建立天下會,意圖一統江湖,當真得了先生支持?」
「沒有,那是他自作主張。」
周紀話音一轉。
「哪天蘇大人上了刑場,我就真的支持趙燁,無論最後成敗,總能噁心一番永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