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好吃不如餃子
96年的冬天來的讓人猝不及防。
十一才過了沒多久,地處遼北地區的鐵山縣溫度已經徘徊在零度以下。
鐵山縣不產鐵礦,相反煤炭儲量相當豐富,僅河西那一片,公家的、私人的、大大小小的煤礦不下二十處,魏二煤礦就是其中之一。
中午炸了幾聲悶雷,緊接著雪花撲簌簌的落下,彷彿有心靈手巧的織娘從天上扯下一片片晶瑩剔透的雪花,織成華蓋,鋪在灰突突的礦區。
唐宋抖落著頭髮,雪花落到脖子里,涼的他直呲牙。
渾身冰冷,內心卻熾熱如同火爐。
似夢又如幻,竟然一睜眼回到了十九歲這年。
稍稍有些許遺憾,要是再早一點就好了,因為今年夏天,他高考落榜了。
這種說法不算太準確,別的考生落榜是因為分不夠,他落榜則是因為錢不夠。
96年高等教育制度改革,大學實行並軌制招生,除了少數特殊專業公費以外,普通專業則需要自費,一天之間他填報的專業學費由350塊升到1700塊,他家裡的情況比較複雜,根本拿不出這筆錢。
怎麼個複雜法呢?
他老子唐遠方原本是二幺三煤礦的技術員,92年坍塌事故遇難了,他老娘李蓉本來是二幺三煤礦子弟小學的老師,93年子弟小學撤銷了。
另外小他三歲的妹妹唐真剛考上了縣一中,家裡的經濟壓力不是一般的大。
總之,都是窮鬧的。
所以上輩子唐宋對賺錢有一種近乎病態的執念,哪怕後來闖出點名堂,卻總有人說他是個鑽進錢眼兒里的守財奴。
八月末,考上大學的同學背著行囊報道,在頹廢了兩個多月之後,他則放棄了讀書人的尊嚴,翻出了他老子的礦燈和工作服,到了魏二煤礦當礦工。
回想起來,上輩子那點尊嚴可憐又可笑。
蹉跎了大半輩子,步入中年才明白,什麼是尊嚴:在無人的地方,用尊嚴換錢,再到人多的地方,用錢換尊嚴。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在魏二煤礦這種技術和管理都落後的私人煤礦上班,幾乎等於提著腦袋賺錢。
但是這年頭私人煤礦工人的收入真高啊。
隨著下崗大潮波及全國,老工業基地更是重災區,礦工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得有關係。
正式工人月工資也不過500塊,在煤礦挖一噸煤卻能拿20塊錢。
礦上三班倒,每班八個小時,一個合格的礦工能挖三到四噸煤,個別不當人的能挖到五噸。
也就是說,在不曠工的前提下,一名礦工每天大概能賺七八十塊,一個月下來能拿兩千多塊,甚至將近三千。
如此高的回報,足以讓大多數人忽略行業本身的高風險。
唐宋是二班的礦工,交接班的時間在下午兩點,不過他一點剛過就來了,因為一點左右,食堂會給井上作業的工人提供一頓午飯,他是來蹭飯的。
按理來說,井下作業的礦工需要自己帶飯,但唐宋年紀小,身世比較慘,再加上學習好模樣漂亮,大人們也不願意過多計較。
而且唐宋很識趣,每次都是等到井上作業的工人打好了飯,他才過去吃富餘的,多多少少也要給點錢意思意思。
拿著鋁製的飯盒往食堂走,路上心裡還在暗自盤算著。
情況有些不對。
沒能上大學,一直是上輩子的心病,如果按照現在的工資標準,攢夠學費也只是一個月的事,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片刻后,他恍然驚醒,記憶里96年年底,由於管理漏洞和工人違規操作,魏二煤礦發生了特大礦難,礦洞透水,當時正在井下作業的三班的工友全部遇難。
這次礦難的影響特別大,省里派下來一個調查組進駐礦區,封停了縣裡所有煤礦,魏二煤礦的老闆魏作東判了死緩,連縣裡分管領導都判了3年。
想到這,心情複雜,因為魏作東是他上輩子的老丈人。
進了食堂裡邊,一路沉默著走進去,對偶爾帶著調侃戲謔意味的「大學生」稱呼也不那麼敏感了。
他大概就是魏二煤礦的樹先生。
而且大多數工友對他還是很照顧的,這種照顧主要來源於唐遠方的遺澤。
他老子當年是礦區這邊響噹噹的人物,知青下鄉,儀錶堂堂,又有文化,關鍵是熱心腸人品好。
而他老娘之前也是受人尊敬的老師,性格溫柔,為人和氣,所以他們一家子的名聲都還不錯。
食堂窗口,廚娘陳嬌抄著大號菜勺子和打雜的聊閑天,見了唐宋,她眼睛一亮,笑得本來就堪稱精緻的眼睛都要眯成一條縫。
三十多歲的東北婦女,葷素不忌,潑辣能幹,調戲起唐宋這樣年輕的小夥子是她枯燥工作中的調味品。
而且與那些狗熊一樣的糙漢子不同,唐宋又白又漂亮,斯文又內向,別提多招人稀罕了。
其實礦工都不黑,常年在井下作業,想被晒黑都難,只不過大多數人不太注意個人衛生,以至於臉上頭髮上都是一層黑漆漆的煤塵。
至於用漂亮來形容一個小夥子合不合適,陳嬌沒想過。
在大家看來,唐遠方和李蓉這一對人尖子生出來的玩意兒要是稱不上漂亮,那礦區所有人都是丑東西。
「小唐,今天棒骨沒剃乾淨,有不少好肉,姐特意給你留的,快來。」
唐宋呲牙笑了一下,客氣道:「還是陳姨照顧我,不過我人小力氣弱,吃了也浪費,還是給大夥吃吧。」
能蹭一頓飯吃,已經是別人照顧,不能得寸進尺。
「人小力氣弱?」陳嬌端著肩膀睨了唐宋一眼,覺得對方嘴裡的陳姨兩個字格外刺耳,她調侃道:「衣服脫了讓姐好好看看,實在不行,咱趕緊補。」
要說開黃腔,現在的唐宋還真就不怕陳嬌,正打算再懟回去,旁邊傳來一聲清脆的咳嗦聲,有些耳熟。
僵硬的轉動脖子,視線順著聲音慢慢挪過去,然後目光獃滯,狠狠咬了下舌頭。
旁邊那個穿著米色羽絨服,將自己裹得像只大狗熊一樣臃腫的姑娘,是他上輩子的媳婦兒,魏壯壯。
只不過魏壯壯臉上掛著薄怒,似笑非笑,一雙明媚的桃花眼眯成彎彎的月牙,不僅沒有半點威懾力,反而顯得俏皮又可愛。
「唐宋,你又來蹭飯。」聲音清脆,卻並不溫柔。
「......」
魏壯壯瞪了他一眼,嬌聲哼道:「工作餐只給井上作業的工友提供,你吃得掏錢,這是規定。」
「小資本家。」唐宋嘀咕了一聲,不愧是能跟他這個守財奴湊合到一塊的,都是錢狠子。
視線落在魏壯壯的臉上,把後者看得有些羞臊,再次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之後,示威似的舉起小粉拳做錘打狀,然後敗下陣來,扭頭看向一邊。
「聽你的,我掏錢。」唐宋從棉襖口袋裡摸出一張一塊錢的紙幣,遞過去,說道:「三個肉包子,請你吃一個。」
魏壯壯看了一眼,俏臉微紅,然後嫌棄的接過紙幣,用指尖捏著,確定沒有煤灰和臭臭的味道才收起來,又找回來一張五毛和一張兩毛的紙幣。
「......」
「魏壯壯,什麼意思?肉包子降價了?」
如果是買的話,比拳頭還大的肉包子三毛錢一個,三個九毛錢,應該找回來一毛才是。
「盡想美事。」魏壯壯捂著嘴竊笑,揚著下巴:「肉包子賣沒了。」
唐宋有些懵,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追問道:「那我錢呢?」
魏壯壯眨眨眼,無辜的歪著腦袋:「你說的,請我吃一個,收你三毛錢,有問題嗎?」
「可是你說的,肉包子賣沒了。」
「沒錯,剛賣沒的,不過我之前的確吃了一個。」魏壯壯轉身從窗口裡摸出來一個圓圓的小飯盒,塞過來,故作不耐煩的揮揮手:「我媽包的羊肉餡餃子,你將就著吃。我媽說冬天吃羊肉驅寒,對身體好。」
「那你呢?」唐宋接過飯盒,手足無措。
「我什麼我?」魏壯壯不耐煩的橫了一眼,嘟囔道:「你不是請我吃肉包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