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莽雲煙纏蛟舞鳳
文老爺子的書房,獨佔一隅,平時未得老太爺允許不準進來,因此顯得格外冷清。時值初秋,庭院里的樹葉子漸黃,風一起便蔌蔌落下,更添凄涼。
此時文解明正在書房與人談話,不必吩咐,文府的人都不會前去打擾。
文老爺子翻著手中書冊——是幾個孫兒平日做的功課。一一翻看後放下,問坐在對面的人,「如何?」
這是個不到三十的年青人,著一襲白衫,襯著一張俊秀面孔,整個人更顯挺拔飄逸。聽到問話后也並不看著文解明,依舊注視著書房窗台上的一株小小茶花,聲音裡帶一絲淡淡笑意,「除卻四少爺,另外三位少爺在軍事、民生、商道上都非常有天賦。老師當年的話,看來要逐漸應驗了。」說完後轉過頭來看著面前的人,臉上是非常清爽好看的笑容。
文解明不覺微皺起眉,「令師是一代奇人,我向來敬佩,由你來教授他們學業,我自也放心。只是——令師當年的那番話,究竟是否果如其然,現在下定論,還是早了些。」
青年微微一笑,「老爺子的為人,家師也是極佩服的,否則,也不會讓漾白來到此處。家師當年說過,十年後文家會有一個變數產生,現在看來,那個變數就是五年前誕生的小小姐。而依小小姐的表現看來,的確不是普通的孩子,如此,也不必太過憂心才是。」
文解明露出思考神色,「便是這樣,我才會親自教導於她。然而,究竟變數為何,現在卻是誰也不知。」
「是啊,」李漾白微微嘆口氣,臉上笑容不減,「老師窮一生之力研習星相術,終還是不能知曉萬事。」
文解明沉默片刻,開口問道:「不知海途大師現在何處?」
李漾白搖了搖頭,眼底有隱約的憂慮,「老師說有一個未解之迷要去尋求答案,走了八年,一直行蹤不定。老師年歲漸大,如此奔波勞累,我實不忍心。只恨我資質愚鈍,不能為師解憂。」
文解明看著他安慰道:「你也不必太過憂心,海途大師也說過自己的天命之期未到,等他尋到答案,自然會回來。」
李漾白忍不住露出苦笑。「尋到答案?談何容易。老師臨走時說過。萬法由心。道生自然。一切皆有命數強求不得。如今老師執著追尋。誰也不知結果如何。」
一時間。文解明也無話可說。書房內重歸寧靜。
是夜。城裡亮起萬家燈火。眾人大都準備吃晚飯之際。臨江城外地驛道上遠遠行來一輛馬車。趕車地是個護衛模樣地人。三十來歲。動作一絲不苟。雙目注視前方。只偶爾閃過一絲精光。
待看得到城門時馬車停了下來。趕車人靠近帘子向裡面地人請示。聲音異常恭敬:「主子。前面是臨江城。要進去歇一晚嗎?」
帘子里默然。那人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維持剛才地動作未變分毫。片刻后。裡面地人發話。「不必。藏元老師已從西邊回來。我想早些見到他。」
竟是一個小孩子地聲音!然而那聲音淡定沉著。有一絲說不出道不明地韻味。只聽聲音。便讓人產生一種伏首膜拜地感覺。
「是。」沒有一絲廢話,提起韁繩繞路遠去。
初秋之夜,夜涼如水,當漸起的風不經意間拂動車簾時,借著此際明亮的月光,簾內之景一晃而過。那一霎間,天地萬物在眼前盡皆失色,一切光亮都凝結在那個人身上,所有言語無法形容,因為那本不是世間所有——除了降臨的神祉,凡人怎可擁有那樣的容顏與神采!
不是驚艷,那樣說是一種褻瀆;也非震驚,而是——不可直視,只能膜拜!
那個如天神一般的孩子,有著一雙比這秋夜更深遂的眼眸,在這涼風習習的夜晚,靜坐於車,彷彿亘古如是。
馬蹄聲漸行漸遠,終於掩沒在濃濃的夜色中。
文府,眾人用過晚膳各自回屋,文老爺子將文斂叫了過去。
文斂坐在專門為她設的小板凳上,抬頭看著坐在床榻上的爺爺,等他開口。文老爺子為了親自教她,便需時常相伴,而老爺子的書房跟裡屋就成了她常待之處,然而像今天這種情況卻是極少的。或許她今天開口說話讓老爺子極度重視想到了一些事情。
文斂不開口,心裡可有可無地想著一些東西。從她進屋后老爺子便一直拿現在這種審慎的眼光打量著,可是坐了將近一柱香時間,看她沒有任何的躁動,表情安靜地便像是這樣坐一輩子也無不可,老爺子終於放棄,並有些挫敗的承認:要比定力,無人可比過他這個孫女兒。
將表情調得盡量慈祥溫和,語調也放得很輕,文老爺子看著她開口道:「小五,爺爺這段時間教你的東西都有記住嗎?」
文斂猶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如實說出。抬頭看到面前老人眼底隱有的企盼,最終作了一番修飾,「並不全都記得。」像那些無關緊要的話便是給忘了。
老爺子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畢竟他教的那些東西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圍。不過若他知道,那具小小軀體內實則是一個非常成熟的靈魂,就不知會作何感想了。
「嗯,那以後在爺爺這邊學完后,去學堂與幾位哥哥一起吧。」想了想,似乎也覺得這樣對一個孩子不公平,從床頭的書櫃里摸出一本書,厚厚的卻是一本手抄書。憐惜地用手指撫過書頁,臉上浮現出一種複雜神情,有追憶、緬懷、傷感、敬佩——這個向來嚴肅的老人沉浸在了某種感情中,文斂也不免生起一點小小疑惑。老人很快回復過來,將書放在文斂懷中,輕聲說,「這本書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寫的,裡面的故事很精彩,現在爺爺交給小五,等到小五全部看懂看完的時候再拿回來。因為這可能是世間惟一的一本了。」
文斂低頭看過去,只見扉頁上寫了大大的三個字:西遊記
翻開來,第一頁上提著首詞,詞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逕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越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文老爺子見她翻看,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摸了摸她的頭,道:「小五拿回自己屋吧,若覺學得累了,便拿這書翻一翻。很多年前有人曾說,閱此書能忘世間煩惱,得大樂趣。」
聽出那話里含著莫名傷悲,文斂只是點點頭,合上書,小心抱在懷裡,隨候在門外的管家出了院子。
走在靜靜的長廊上,文斂腦海中浮現出剛才的那首詞,以及旁邊的批註——詞是工筆小楷,而那幾個字卻龍飛鳳舞,極盡洒脫狂放之姿,寫的是:
願作一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