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之將死其言善
浩明城非是商業之都,繁華雖比不上臨江城,卻也是街市縱橫店鋪林立。文斂帶著赫嫵兩人在街邊的小攤上喝粥,因為是早晨,街上還比較清閑。曾幾何時,爺爺也領著自己去路邊的攤子喝過粥,那時年紀還小,爺爺也是一時興起。
文斂默默地喝粥,眼睛隨意看著三三兩兩過往的行人。一個穿得渾身破舊的孩子向文斂走了過來,遞給她一封信,有些害怕地小聲說道:「小姐姐,有人叫我拿這個給你。」
向四周掃視一眼,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文斂將信接過來,並不急著看,淡笑著問那個孩子,「什麼人給你的?」
孩子小心地看了一眼她身邊的赫,顯然是赫的冰冷神情令他膽怯,抬頭對上文斂的眼睛小小聲地回答:「一個穿藍褂子的叔叔,他還說,還說……」小心翼翼看著文斂,似乎不敢說出口。
穿藍褂子的人?這街上到處是。文斂皺眉思索,聽到這裡對那孩子鼓勵一笑,「還說什麼?不要緊,你告訴我。」
孩子見文斂頗為可親,膽子稍稍大了點,「那個叔叔說,我拿了這個來,小姐姐你會給我一、一兩銀子。」顯然認為一兩這麼多銀子文斂不可能給自己。
文斂聞言一笑,摸出一兩銀子給他,「拿去吧。」
他獃獃地接過,怎麼也想不到一兩銀子這麼容易就到了手,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摸到這麼多錢,爹娘一個月掙得錢都沒現在他手上拿得多。
文斂知他心中所想,對他溫和一笑道:「謝謝你,去吧。」
回過神來的孩子驀然綻開一朵大大的笑容,對文斂重重一點頭謝謝小姐姐!」捧著一兩銀子如獲致寶般飛奔而去。
遠遠地看著他的身影在街角處消失,文斂的笑淡了下來,眼睛盯著手裡的那封信輕聲問道:「看到人了嗎?」
赫喝完粥后便一直坐著。雙眼盯著瓷碗動也不動。此時冷然說道:「左前方五百步。二樓靠窗。」
嫵嫵眨眨眼。望著她問:「斂。那個人。是不是壞人?嫵嫵。捉他來。」
文斂對她一笑。「我們先不捉。嫵嫵能記住氣味了嗎?」赫能憑著狼地直覺與練武之人遠超常人地靈識找到那人地所在。卻不能隔著窗看到面貌。但是嫵嫵不可思議地嗅覺天下少有。就算是隔著三條街地人也能記住千步之外某個人地氣味。上次就是因為曾與宣囂同處醉顏閣。所以才會在密林中覺察出他地存在。
嫵嫵笑著點頭。「記住了。」
同一時刻。躲在某家酒樓窗子后地人眼皮跳了下。奇怪了。那三個人一眼也沒向他這邊看過來。他為何卻覺得有些悚然呢?搖搖頭。忽略掉心裡地那絲不安。主人交待地事他已經辦好。他馬上就可以離開了。
文斂將信封拆了開來。雪白紙上只寫了一句話:欲知文爺下落。城西破廟尋人。
文斂神色未動,只是坐了很久,很久沒說話。粥攤的老闆好幾次想過來問話,都忍住沒敢過來。賣了一輩子粥,從來沒有人像那個半大孩子般,光是安靜坐著,便彷彿與整個世界隔絕了開來,漸漸熱鬧起來的街市,影響不到那一處小小角落分毫。
將幾許碎銀放下,文斂慢慢向街上走去。粥攤老闆看到桌上夠他掙半個月的銀子,想追出去還給文斂,追了幾步停下,張張嘴,不知為何卻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靜靜看著文斂一行三人越走越遠,直到另一桌的客人吃好叫他收錢,這才轉身回了鋪子。
沒有回客棧,沒有找馬車,也沒有問路,文斂就這樣走著來到了浩明城西邊的破廟。此地是城中較荒涼處,沒幾處院落,除了幾所土屋便只有眼前的破廟。
破廟附近沒有人,文斂直直走了進去。
劉金想,如果他從來沒有大贏過,從來沒有喝得那樣醉,沒有在那樣爛醉如泥地的時候胡亂跑到別人的院子里,或者在醒來后能知足地守著那些贏來的錢好好過日子,沒有在貪心地驅使下想要贏得更多而再去賭坊,也許一切就會不同了,他不會現在像條死狗一樣躲在破廟裡,一天一天看著自己死去。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天,有時候自己也覺奇怪,居然還能夠活這麼久,居然還沒有死去。或者,其實他現在已經死了,只是意識還不肯死去,還要拚命地想著一些事情。原來還能感覺得到老鼠在身上爬來爬去啃噬皮肉,還能感到螞蟻鑽進耳朵里時的微微麻癢,可是現在,他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也感覺不到,唯一感到的就是自己快要死了。
老人們說一個人在死時總會想起他平生最難忘的事,或是美好或是痛苦,總是令人銘記一生的事,可是他現在想到的為什麼是那樣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呢?還是自己喝醉時意識模糊不清時的事情。哦,他記起來了,那天在大祥賭坊試手氣,居然出人意料地運氣好,贏了一大筆錢,如果他能安生下來,那些錢足夠他娶個女人安安穩穩過下半輩子。他劉金在賭坊混了十幾年,總是輸多贏少,從他將父母留下的祖產全輸了出去后,他也就破罐子破摔,鎮日以賭坊為家。那日贏了后,他異常興奮,於是約了幾個平日一塊賭錢的朋友去酒樓里大吃一頓,他有好多年未那樣威風過,所以難免多喝了幾杯,結果最後一伙人都醉了,他還是酒量好較清醒的一個。謝絕了他人的相送,獨自一個人一步三晃地回家,可能是那晚的月亮亮了些,星星燦爛了些,他時不時抬頭望天傻笑,結果沒注意一腳踩空摔躺在地上。一倒下去便不想再起來,以為是到了家,睡在除了一張床就幾乎什麼也沒有的自個兒的房子里。矇矓中聽到人語,聽不清有幾個人,吵吵嚷嚷的,害他美夢做了一半就沒了,閉著眼罵了句,聲音似乎就消失了。轉了個身笑著繼續睡,睡夢裡他在賭坊大殺四方,把整個大祥都贏了過來,咧著嘴笑,口水流了一地。
第二天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自己屋裡,以為是自己走回來的,看來即便喝醉還是能找到路嘛。抹了把臉后,想起昨晚那個夢,於是揣著所有贏來的錢跑去了賭坊。結果,一連三天,輸了一連三天,除了自己的一條命外真真是什麼也沒有了。雖然原來住的房子很破,並且家徒四壁,可好歹有個遮風雨的地方,而現在,他連唯一安身的地方也輸了出去,只能卷了床破被來破廟住著。然而,厄運似乎賴上他了,在廟裡睡了一晚幾乎從來不生病的他居然破天荒地生病了,還是一病不能起的那種。他這樣的人,手頭有幾個錢請人吃飯時還行,如今一文不名破落至此,還有誰會記掛他。生了病住這種地方不吃藥,唯一的結果便是等死。其實他就算不病死,在輸光了一切后,也是會餓死的。話說他劉金行賭一生,所會唯賭而已,在沒了賭本的情況下除了等死外還有其他路么?
也好也好,他這樣的人正適合這樣的死法。意識好像越來越模糊了,咦?那天醉酒時聽到的話此時變得異常清晰起來,說得是什麼他卻聽不懂。
有多少人?三個?兩個?記不得了啊?那些人說了什麼?說了很多,比如……
劉金忽然清醒了一些,閉了兩天的眼睛緩緩睜了開來,是他死前的幻覺嗎?他居然看到一個清華如天仙子般的姑娘,似乎有人在他身上弄著什麼,是傳說中的內功療傷嗎?可是他現在已顧不了這些了,他覺得自己正在死去,在他臨死的這一刻聽到一個不像這人世的聲音在問:「那些人,說了什麼?」
他動了動唇,在死前放大了笑容,因為他聽到耳邊那一聲彷彿來自天外充滿了安祥慈悲寧靜種種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的低語,「你安心睡吧。」
他再次閉上了眼睛,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嘴角,是那一抹臨死前的微笑。
文斂看著那一抹笑,默然良久,起身後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