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波雲詭譎
雎寧咀嚼著這名兒。
安凨卻好奇了,「令侍,您問宋疾醫名字作什麼?」
餘光里有道視線漾了過來,不消轉頭去看,就知道是宋疾醫睇來的,雎寧嘴蠕了蠕,「曉得宋疾醫的名兒,日後去太醫局也不怕找錯了人拿葯不是?」
平日里,撒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的一人兒,而今不過半真半假的一個回應罷了,雎寧卻覺得心跟跑馬似的,在腔子里亂闖個不停,更甚不由拿眼覷了覷宋疾醫。
沒料宋疾醫正也看著她。
融融春光下,那雙眼深泓如海,臉上的笑如同一塊沒摻星點雜質的溫玉。
雎寧一怔,滿腹的納罕漫上了心頭。
要說眼睛,倆人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要說氣質,一個是日照下的冰棱,如遊絲一樣往人骨頭縫裡鑽著涼,另一個則是陰陰翠藹低的春庭,即使送風也依然和煦暖融。
簡直太不相同了。
她老神在在的望著,目光灼灼而沒一點掩飾,看得宋疾醫那雙海一樣的眼翻起了波瀾,語氣卻沒半點暗嘎的。
「這點子顧令侍放心,官家既下了令要顧令侍養傷,我必定好生遵從,日日勤懇著來,必不會叫令侍您無葯可換的。」
一句,也就是這麼一句,勾回了雎寧的魂,奪回了雎寧的魄,叫她切實的擔憂起來。
自己方才問宋疾醫的名兒,不止是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仙人,更是想趁這討葯的借口踅摸出咸福宮。
畢竟南桐一事的發生,正正說明了李瞾打定了主意要將這賬算在爹爹的頭上。
自己要是再不找到禁中值守的哥哥叫他們有所防備……
躊躇滿志得正厲害,那壁廂的宋疾醫卻揖揖手,自顧自繞出了白屏。
安凨見狀,將雎寧扶回床,「令侍您且稍待,奴婢先去送了宋疾醫。」
雎寧腦子正亂得很,聽到這話求之不得,當即道好,一張臉慘白得驚心卻還不忘捎搭一句,「可不能怠慢了人宋疾醫。」
這話聽著就像主子吩咐一樣。
安凨怔了一怔,彎唇道好,復才踅身跟了出去。
桐月初的季節,即便老爺兒當空照著,迎面吹來的風仍是寒津津的,拂在手臂上,雪水消融似的冰涼,安凨不由打了個擺子。
大抵是這動作動靜太大了,驚動了前頭的宋疾醫,他立停在廊下,踅身作揖道:「安良侍不必相送了,且回去照看顧令侍罷。」
安凨圓圓眼眸一彎,噯了聲,目送著宋疾醫走遠,臉上的笑才收了剎,回頭睇睇屋內的雎寧,見她正卧在榻上一雙眼睜著直盯屋頂,也不知道在神遊什麼,反正是沒往這壁兒瞧是了……
安凨撤回目,默然朝另一道走去,折了個彎,來到盡頭,就看見裕嬤嬤在那兒站著,微僂的腰背壓褶了她身上的回字紋,卻壓不滅那一眼瞥過來的冷冽。
安凨心神一凜,忙垂了首行到跟前,膝頭剛剛曲了個度,便聽到頂心慢悠悠傳來的一聲兒,「她醒來問了什麼?」
做奴才的,最要緊的便是忠主兒,安凨因而沒甚隱瞞,一字不落的全說了。
說完,抬起頭,覷覷裕嬤嬤的神色,那張縱橫溝壑的臉映在光下難掩的嘲諷,「雞頭都還沒當上呢就開始飄了?要不是咱們娘子在官家跟前替她哭了兩句,她以為她能好生在這兒躺著,還能討得了這個令侍來當?」
一通罵啐完,轉過頭,見安凨仍屈膝跪著,禮數周到,模樣也恭敬,裕嬤嬤撤了口氣,刀片一樣扃扃刮人疼的喉嚨也轉了調,變得噯噯起來。
「我曉得,派你去她跟前伺候著實是委屈了你,不過,這也正正是娘子看重你、信任你的緣故,所以你且得要好好照辦,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知道么?」
安凨點頭,「嬤嬤放心,奴婢曉得的。」
裕嬤嬤嗐了聲,這時方才注意到她跪著似的,嘬著嘴忙叫她起來,「雖然而今入了春,但還是見天兒的冷,這麼一徑跪著,膝蓋頭哪裡受得了哩。」
安凨當然要說客套話,「還好,奴婢年輕,不怕受這些冷。」
裕嬤嬤嗔著拍了一下她的肩,「就是年輕才得注意,不然到老了就晚了,我這膝蓋就是這麼不注意才遭的,你可千萬別似我這般,到老了一吹風疼得下不了床了才開始悔過吶。」
嘮家常的話拋出來,安凨的心卻一直綳著弦不敢斷,仍是斟酌著回道:「嬤嬤的關心,奴婢銘記著。」
這話說得真誠,一點也沒溜須拍馬的意味,聽得裕嬤嬤很受用,噯了聲,又嘮了幾句,這才調了頭往萬貴妃所在的寢宮去了。
萬貴妃正臨窗捻著魚食,天光從帘子間篩進來,斑斑駁駁灑在她的臉上,像鋪了一層老虎紋的罽毯,即便沒聲沒響,也依然有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長身條、容長臉的宮女澗兮,正捧著魚食盒伺候在旁,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托著聖誥呢。
聽到門口傳來了響,澗兮轉頭顧了顧,悄聲湊上萬貴妃的耳朵,「娘子,裕嬤嬤回來了。」
萬貴妃盯著缸里甩尾的錦鯉,又捻了一點魚食,語氣輕淡淡的,「人怎麼樣了?」
裕嬤嬤忙行到跟前,曲起膝頭畢恭畢敬地回:「那蹄子命硬得很,遭了那麼重的罰,醒來還有力氣同人疾醫搭非白,問人姓甚名誰呢。」
捻魚食的手停了一停,萬貴妃看了一眼裕嬤嬤,「她問這個作什麼?」
裕嬤嬤道:「說是日後好去太醫局拿葯。」
萬貴妃迎陽的那張唇彎起來了點,弧度既冷又哂,「傷都沒好全呢,就想下地兒,是真要去太醫局拿葯,還是好去春宮遞信?」
裕嬤嬤嘴蠕了蠕,還是問出了心底兒的疑惑,「娘子,您說,她去昨兒跑去太醫局作什麼?自個兒身上嫌疑還沒洗乾淨呢,就滿皇宮的跑,是生怕死不了?」
萬貴妃笑了笑,「指不定去找嬢嬢的遺體去了。」
說起這個,裕嬤嬤眼皮狠狠跳了下,轉頭望向了槅扇,外面春光仍是陰陰的,離得最近的人都在幾丈遠外的樹下迎風摟著胳膊打寒顫呢。
裕嬤嬤回過頭,壓低了嗓子問:「那……她是不是聽出什麼蹊蹺來了?知道那遺體不是嬢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