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酒夜
晚上。
阿加隆的夜晚總是很冷清,由於要避免直視血色的月亮,許多城市都會實行宵禁,如黑斯廷斯一般的小村鎮雖然沒有那樣嚴格,但居民們也不會將自己生命當做兒戲,隨意在晚上外出玩樂,因此,室內的娛樂活動在阿加隆大陸更加流行。
比如說紙牌,又比如說酒。
因為白天護衛隊初見成效的緣故,許多居民都難得地選擇滯留在酒館打算在這裡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即便已經到了深夜,這裡依舊熱鬧非凡,吹牛的,打牌的,拼酒而醉倒在地板上的,油燈照亮屋子,滿是如火熱情。
「伊薇!再幫我拿些酒來!」
「好的父親——」
聽到父親的呼喚,伊薇應和一聲,又在托盤上端了幾大杯滿滿的酒,繞過地上橫七扭八的醉鬼,向著角落的桌子走過去。
她和她的父親,愛德華,便是這間酒館的主人了,她平時在酒館里負責招待客人,父親則是擔任坐在吧台後的老闆。父女協力,倒是輕輕鬆鬆就能將平常客人不多的酒館打理得井井有條。
只是今晚客人太多,讓伊薇忙得暈頭轉向的.......偏偏這時候愛德華還撩了挑子,他似乎是偶然碰上了朋友,把所有事都交給了伊薇,自己去喝酒了!
父親真是的......
伊薇在心裡嘀咕著,埋怨著,活像某個尖角髮型的空手道超人。
好在夜深以後要招待的客人減少,大多數要麼是回家,要麼是已經躺在地上了,她總算是忙完閑了下來,能好好地觀察一下父親的「朋友們」——一位身穿紅黑色司祭袍卻邋裡邋遢的頹廢中年人,還有兩個滿臉無奈的年輕人,一男一女。
端酒上桌。
「謝謝。」
其中女孩小聲說,臉色紅通通的,看上去是不太適應酒館里熱鬧的環境,但盯著杯中酒液撲閃撲閃的眼睛證明了她對於酒精其實有著充足的好奇心。
「瑪甘蕾,酒最好還是別碰為好。」男青年說。
「我知道的,埃媽媽......一點點,我就試一下。」女孩小聲說,「好奇嘛。」
......埃媽媽?
伊薇驚奇地眨著眼睛看那個被稱作「埃媽媽」的男青年,這樣一個外號也太過奇特了,埃克曼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其餘三人都笑了起來,那個司祭袍中年人更是笑得誇張,前仰后翻的,還用手指著埃克曼裝模作樣地嘲笑道:「埃媽媽,你可還沒瑪甘蕾更有男子氣概啊。」
「的確,小子,男人還是得會喝一點酒。」愛德華也微笑著說。
埃克曼瞪了嬉笑的強寧森一眼,沒好氣地說:「我不是不會喝,只是總得有人負責把老師搬回旅店去。我要是躺了.......」他無奈地看了眼已經小口小口抿起酒來的瑪甘蕾,說:「現在連兜底的那個人都沒了。」
愛德華笑笑,擺手道:「沒事的,喝酒就是要盡興,今天你們就睡在我家,躺了也沒事,我負責把你們搬到床上去。」
「這多不好意思,」埃克曼婉拒道,「我們訂了房間的。」
「你跟他客氣什麼?」強寧森翻了個白眼。
愛德華也是說道:「的確,小子,你這可是有點不給我面子了。我跟你老師認識十幾年,難道連請你們在我家住上幾天盡地主之誼都不行嗎?」他指了指強寧森,「而且強寧森這傢伙你我還不了解?他不喝個爽你是拖都拖不走的。」
「就是。
」強寧森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要回你自己回去。」
「老師......」埃克曼無奈一嘆,還是有些猶豫。
就在他們旁邊,瑪甘蕾卻已經悄悄地將一大杯酒給喝光了。初時她還小口小口地抿,後來就變成大口大口的灌了。打了個小小的酒嗝,紅雲頓時浮現得滿臉都是,漂亮的眼眸迷迷糊糊,叫人分不清她到底是羞恥的還是單純的酒醉。
「你沒事吧?」伊薇擔心地問。
「還......還有嗎......」
伊薇微微一愣。瑪甘蕾害羞地蜷起身子,雙手合十,小聲道:「味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我還可以再來一杯嗎?」
伊薇側頭去看父親。愛德華大笑,對著埃克曼說:「小子!看來你今天是走不了了。」
埃克曼長嘆一聲,用恨鐵不成鋼的眼光看自己的老師和青梅竹馬。可強寧森老油條,完全不把他的悲痛當一回事自顧自地喝酒。平日正經的瑪甘蕾也是用歉意的目光看著他......就看了一小會兒,隨即就將眼神轉到了去取酒的伊薇身上了,滿臉期待。
好吧......
埃克曼無奈認栽,「那就麻煩您了。」他很禮貌。愛德華笑著敬了他一杯酒,示意無事。他稍稍猶豫,最後還是也舉起酒杯跟其他人一同碰了杯。
「敬神明。」埃克曼莊重地說。
「敬生活。」強寧森隨意地說。
「敬......敬美酒。」瑪甘蕾從未跟別人碰過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看到了眼前的杯子,便隨口說道。
愛德華哈哈大笑,高舉酒杯,橙黃的酒液灑了不少到桌上。在燈火的光照下,想到了自己曾經與他人碰杯的日子,又想到白天護衛隊成員們從船上下來時的意氣風發。那些開懷笑語舊日時光,荏苒而逝,化作了一處處淺墳和墓碑前分崩離析的白花。
風呀,總是會帶走志得意滿的年少時光。
海水,總是會翻湧起那些再不想提的惆悵過去。
就這樣吧。愛德華的目光逐漸黯淡了下來,「敬那些拼搏在大海上的勇士。」他輕聲呢喃,像是在對話某些回不來的魂靈。
......
這場酒局終究是沒有持續到天亮,瑪甘蕾的酒量不好,喝了一小會兒便沉沉睡去了,埃克曼也是個豪言壯語到胡言亂語的人,並沒有比瑪甘蕾好到哪裡去,酒品還不好,一喝醉就趴在桌上哭訴起了自己的辛勞。
他說自己小時候無父無母被人欺負,又說被強寧森收養后每天拚命學習和鍛煉時的苦悶,不敢懈怠,也不敢哭出來。他說自己是神明的侍者,而神明的侍者是善良和正直的,不會軟弱。
強寧森小聲在他耳邊嘀咕,說:人都是軟弱的。
埃克曼那時已經徹底醉倒在了桌上,只是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我會努力不軟弱。
強寧森意興闌珊地結束了這場酒局。
深夜靜悄悄,他們將醉倒的兩人搬到了愛德華家,瑪甘蕾睡在伊薇的床上,埃克曼則跟強寧森睡在空餘的客房中——值得一提的是,在得知埃媽媽的本名后,伊薇就幾乎不會再靠近埃克曼的三米之內。強寧森好奇地問這是為什麼,愛德華只是笑笑。
他怎麼真會讓自己的女兒嫁給她不喜歡的人?
那天只是覺得女兒心情不好,想要逗女兒開心罷了。他不太會說話,開解不了女兒,只好用這種父親的、笨拙的方式來達到目的了。
等到三位客人都睡了,愛德華和伊薇仍守在樓下的酒館里,畢竟這裡還有許多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人,他們提供不了多餘的床鋪,便把這些人搬到了角落一字排開躺下,又為他們蓋上毯子避免著涼。
等這一切都做完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晨曦微微睜眼,大海從世界的彼端開始閃亮起來,縱貫至黑斯廷斯早潮的海岸,好似一條長長的光橋直達傳說中海洋盡頭的大瀑布。父女兩人撐在欄杆上,一同欣賞早間的日出,眼光照射在他們臉上,伊薇輕輕打了個哈欠。
她側頭看愛德華,只見愛德華沉默地凝視著遠方。又順著這道目光看去,港口處正順著潮湧起伏的兩艘大船落到了伊薇的眼裡。
伊薇沉默了一會兒,猶豫道:
「父親......」
「怎麼了,伊薇?」愛德華目光不移,輕聲問。
「您其實還是想去的,是嗎?」伊薇輕輕握住父親的手臂,「去參加護衛隊。」
愛德華愣了下,微微一笑,抽回目光手掌覆蓋上伊薇的手背,-低聲說:「伊薇,我不是說過了嗎?父親可是個膽小鬼,做不來這麼勇敢的事,這些事情還是交給真正勇敢的人去做吧。」
伊薇說:「可是他們都說父親年輕時是最勇敢的人。」
愛德華笑著點了點她的腦袋。
「不要聽別人胡說。」他低聲道。說完,便轉身回到了酒館里。陰影籠罩了他寬闊的背,薄薄的襯衣緊貼在身上,透出了多年來從未鬆懈過鍛煉的筋肉,強壯,攝人心魄。
可他的步伐緩慢紛亂,就像是一條溺水的狗。
伊薇怔怔地看著父親的背影,低語呢喃:「父親......」
她將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站在那裡想了很久很久。最後,她將目光投向了海岸邊一處破舊的棚子。
那是拉拉的家,已經無人居住好久了。
最開始伊薇還會去打掃一下衛生,可自從知道拉拉已經搬到高塔里去,成為了銀星的騎士后,伊薇就再也沒去過了——她也不是傻子,知道拉拉不會再回到這個破爛的家了,還會一直去打掃衛生。她與拉拉僅僅是朋友而已。
她本以為自己此生再也不會與拉拉有所交集,拉拉飛黃騰達了,但這是拉拉應得的,她吃了太多的苦,也付出了太多的努力,應該要有所回報,不然,這才是神明的不公。
伊薇並不嫉妒拉拉,相反,她深深地為自己這位兒時的好友感到開心,但同時也為自己的卑微而感到羞恥,不敢再上前去。
但......
為了父親。伊薇暗自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