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土茯苓湯
都說行家功夫一出手,就知道有沒有。雖然這句話出自中國武術,但這個道理放在其他領域也大都適用。
電視台選拔主持人的時候,第一道題往往就是個簡單的繞口令;飯店考察一個廚師的真實水平,往往要先看看他蛋炒飯炒得咋樣。
這個眼底出血在周月犁的眼中就類似於主持人練的繞口令,廚師界的蛋炒飯。一個最常見的疾病處置下來已經將蘇瞳的真實水平展露無遺了。
首先,「望、聞、問、切」這些中醫的診病手段蘇瞳確實掌握的不錯,並不像大家想的那樣是裝模作樣。其次,調整前後的兩個方劑都能指明出處,敢這樣調整藥方說明對中醫的藥理也很熟稔。
更為難得的是,蘇瞳能把艱深晦澀的中醫理論用暖壺打比方講得淺顯易懂,而且還能夠中西醫穿插著講,這就很厲害了。單就把深奧的理論講得淺顯這一條,很多中醫學院的教授都不一定能做得到。
那些本打算來看熱鬧的主任們多少也都是識貨的,尤其是周月犁還給出了「學貫中西」的極高評價,大家不由得收起了弔兒郎當的姿態開始坐直身子認真聽講了。
即便是周載之,也不好再說風涼話了。堂兄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你要敢跟他扯犢子,他就能讓你滾犢子,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完犢子。
等來的第二位患者情況有些特殊,是外貿局領導陪同過來的一個日本商人。之前因為翻譯對醫學辭彙掌握的不太到位,在治病過程中鬧了很多烏龍,所以今天過來他是指明了要找藤野教授瞧病的。
這個病人是一位梳著油亮大背頭的中年男人。戴著燦燦發光的金絲眼鏡,身著一套翻領的雪白色西服,腳穿一雙雪白色的敞口皮鞋,就連襪子、領帶和襯衣都是白色的。
他走進門來的時候像是進來一隻白的亮眼的蠶蛹,滿屋的白大褂都顯得沒那麼白了。
藤野簡單的看過患者的眼前節和眼底后並沒有為患者開處方,而是拿過眼球模型仔細跟患者講解起病情來。
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在兩人「嘰里呱啦」的交流過程中病人越說越激動,越聽越不滿,最後直接拍案而起徹底急眼了。
之所以確信他是急眼了,是因為大家在日本病人結尾的那句話里意外地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單詞——八嘎!
兩個日本人吵架,中國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勸。但是看著藤野教授面紅耳赤的尷尬處境,作為東道主這個事兒大家又不能不管。
周月犁向藤野投去詢問的目光。藤野回頭用漢語向大家解釋道:「這個病人是陳舊性色素膜炎,目前病情正處於穩定期。根本不需要治療,患者卻非讓我給他開激素眼藥……」
根據大家的經驗,這種情況確實不好辦。在治病的過程中手術和用藥都是有嚴格的適應症的。
比如說眼前這位患者,在炎症急性期使用激素眼藥可以迅速地控制病情;但如果是在炎症穩定期,使用激素不但不會有好的作用,反而會產生很多副作用,有些人甚至會引起青光眼、白內障、角膜感染等一系列併發症。
一個病到哪個程度就得用哪個程度的治療辦法,這是醫生們一定會堅守的原則,確實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但是有些時候病人偏偏對醫生的治療方案就是不滿意,溝通起來也是內行對外行,雞同鴨講很難解釋清楚。
當醫生久了什麼人都會遇到,中國醫生也能理解其中的苦楚。國內的醫生遇到同樣的病人也只能選擇無奈地受著窩囊氣,
更何況現在遇到的還是個日本病人,更沒辦法站出來幫忙說話了。
正當大家僵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救場的時候,蘇瞳又一次站了出來。
「教授,這個病人能讓我看看嗎?」
這句話在旁人看來,明擺著就是年輕人不經誇,剛聽了兩句好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連一直老神在在的袁樞也一時慌了神,一腳踹向蘇瞳的小腿肚子。
「兄弟誒,這可是人家國家的人民內部矛盾啊!你就不要半夜敲城門,自找釘子碰了行不行?」
蘇瞳疑惑地問道:「不是你讓我就像在家一樣,該怎麼看就怎麼看的嗎?」
袁樞竟然被問得一時語塞,憋了半天只給出一個歇後語:「你可真是光屁股攆狼——膽大不害臊啊……」
周月犁也在不停地向藤野使著眼色。畢竟兩人都是學界頂尖的眼科專家,各自的真實水平在哪兒,互相還是很清楚的。何況還是個陳舊性色素膜炎,診斷明確,治療簡單。藤野都決定不開藥了,蘇瞳這個毛孩子就算有些本事又能整出什麼新鮮花樣呢。
正當藤野教授還在猶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時候,這個蠶蛹辦的小矮胖子卻彷彿聽明白了中國話。向左兩步已經坐到了蘇瞳的桌前,沒等招呼便主動把下巴伸到了裂隙燈支架上。
這下來了個貨到地頭死,也不用再等什麼「專家指示」,因為想推辭也來不及了。
不過這一次蘇瞳既沒有號脈,也沒有再找翻譯問診。只是用裂隙燈晃了晃前節再簡單看看眼底,診察過程跟藤野教授一樣,並沒有拿出什麼新的花樣。
跟藤野不同的是,蘇瞳看過眼底后竟真就擺出處方開藥了,這一下可是滿座嘩然。連文盲都知道葯不能隨便亂吃,蘇瞳這麼干可是實實在在地開了一個「國際玩笑」啊。
這樣的所作所為,即便兩位見多識廣的老牌兒專家此時也是驚愕不已。
周月犁恨不能當場奪了蘇瞳的筆。可是抬眼看去,一張規規整整的處方又遞到了自己面前。上面又是一個中藥方劑:
土茯苓、金銀花、威靈仙、白蘚皮、生甘草、蒼耳子……
老專家端著處方審視良久,再一次茫然地抬起頭來。
「按說治療色素膜炎的成方我可是都應該研究過的呀……小夥子,你這個方劑從哪來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呢?」
聽到周教授這麼講,又輪到蘇瞳一臉茫然了。
「教授,您可是抗戰時期的大學生。這個復方土茯苓湯怎麼可能沒見過呢?」
「你這個方子真的是用來治療色素膜炎的嗎?」
周月犁不相信藤野會出現診斷性失誤,但是看著眼前的處方卻仍然感覺如墜五里雲中。
蘇瞳站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讓了出來。
「教授,要不您先自己看看病人吧。」
周教授還在疑惑的時候,坐在一旁看熱鬧的周載之已經徹底看不下去了。面色不善地看向蘇瞳,呵斥道:
「你放肆!先生問你問題,你回答就是了。哪有晚輩倒過來給長輩出考題的道理?!」
這時候周月犁才反應過來,不以為然的向自家這位二百五堂弟擺擺手,而後抬手捋著頭髮哈哈大笑起來。
「當大夫的哪能指著年齡長幼論尊卑啊,有三歲之翁,有百歲之童。這個娃娃確實不是等閑之輩,在接診上一個病人的時候,就已經給我當過一次老師了。」
這下連一直萎靡不振的顧青棉都被點醒了,趕忙躬著身子賠禮:
「這事兒都賴我,教出來的學生只會專業卻不懂規矩。教授您大人大量,可千萬別往心裡去呀……」
顧青棉的這番場面上的道歉,其他人並沒有聽出來什麼毛病。可是這種暗藏心機的表達方式卻實實在在地讓袁樞倒了胃口,腹誹不已。
「主任你光讓實習生干雜活又不教人家臨床知識,咱們科已經快半年沒有實習生過來轉科了。怎麼到這兒就成了你『教出來的學生只會專業』了,你倒是教過學生們一個字嗎?」
沒有人注意到袁樞吃了蒼蠅般難受的表情,大家再次聽到周月犁爽朗的笑聲后這才放下心來。
周教授真就坐到了蘇瞳的位子上,仔仔細細地為這個日本病人做了一遍眼科檢查。這次檢查做了挺長時間,而且有些步驟反反覆復好多次,後來連這個治療意願過於積極的病人都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最後,周月犁放下了查眼底用的前置鏡,臉上的困惑之色反而更重了。
「恕我眼拙啊小夥子,這個病人除了陳舊性色素膜炎,我還真沒看出來有什麼特別之處。能給點兒提示嗎?」
蘇瞳的提示依然是個問句:「教授,從病因上來講,色素膜炎分為幾種呢?」
一旁的周載之眼看又要暴起,卻被周月犁掃過來的一個凌厲的眼神給制止住了。
年過古稀的周教授拿出了當年向老師請教問題的姿態。
「從病因上可以分為兩種,感染性色素膜炎和自身免疫性色素膜炎。」
「那麼教授您覺得他屬於哪種類型的色素膜炎呢?」蘇瞳真就擺出了老師的架勢繼續問道。
周月犁依舊是不急不躁:「患者之前的抽血化驗結果沒有帶來,而且現在炎症處在穩定期,確實不好判斷。但是無論是哪種類型,都不影響我們現在的治療方案吧?」
蘇瞳沒有再問也沒有回答。
他示意病人再次把下巴放在裂隙燈支架上,把光源放在正中間由遠及近滑到底,又由近及遠退回來,這個動作反反覆復做了三遍。
「雙眼瞳孔對光反射消失,集合反射卻依然存在……」
電光火石之間周月犁如夢方醒,隨後又把不可置信的眼神投向蘇瞳。
「我總算想起來這個復方土茯苓湯了!這個方劑專門只針對一種病……」
「什麼病?」藤野教授忍不住好奇問道。
周月犁用手掌撫著額頭轉身對藤野答道:
「梅毒性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