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頭
劉青,如果再次相遇,哪怕你再成了那個天下第一,我定殺了你。
——《山不轉》
落日浸染著這座無名邊城。血紅灑滿城頭,深藍從遙遠的東方席捲,黑暗自每處角落生根滋長。舉目望去,滿眼昏黃,影子陷於土壤。
天邊的雲霞就和一朵朵劍氣一樣絢爛。
城裡僅剩的百十戶人家紛紛端一碗飯圪蹴在門前,抬頭看著一抹天邊晚霞。
城頭上有兩人。
「小鬼,你看我左手握著的是什麼?」老人坐著個被磨得油亮得發黑的馬扎,神秘兮兮。
他伸出握著一把短刀的左手,緩緩抬起,手腕一抖,忽而下沉。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股勁風襲來。
「短…短刀。」蹲坐在老人對面的少年感嘴角不住顫抖,瞠目結舌,怎麼一隻手就能抖落如此多的虱子?這這這…也太髒了吧?
「那右手裡呢?」老人笑眯眯問著,右手如同左手一般動作。
「長刀……」沒等少年說完,地上幾隻虱子就被這陣勁風掀到腿上,少年急忙跳起,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張老頭,你多久沒洗澡了?這邊城這麼大,難道連個你洗澡的地方都沒有?」
老人嘿嘿一笑,放下刀,捋著幾根鬍鬚,一臉悠哉:「嘿嘿,不多不少,剛好七個月。」
少年神色中滿是鄙夷。老人斜眼暼著少年的小腿說著:「劉青,你還笑我,你看看你褲腳上多少虱子?」
少年低頭,果真瞧見十幾隻虱子在褲腳上探出頭來,撇著嘴掀開褲腳,卻見一片白花花的蟲子在緩緩蜿蜒蠕動。
「不可能啊,我才四個月沒洗澡,怎麼就能這麼臟!」劉青踢腿拍腳著亂轉,髒兮兮的臉上滿是震驚。
老人戲謔:「這邊城這麼大,還沒你個小鬼洗澡的地方嗎?那你咋不洗澡?」
劉青支吾著:「今年這秋天太涼了,有的河已經結冰了,我怕跳進去就上不來了……」
「你為什麼不去將軍府洗啊,我讓人給你準備熱水。」老人身子前傾向劉青,也不躲避劉青四處扔的虱子。
還沒城牆垛高的劉青頭搖動得和撥浪鼓一樣:「不行!我是軍人,將士不洗我就不洗,何況張老頭你還不洗,那我就更不能洗。」
「小鬼,南梁的軍人必須及冠,你還早著。」
「我已經八歲了,臭老頭你憑什麼瞧不起將來的大英雄!」
「好好好,大英雄。那你看我手裡的兵器,所以你想跟我學什麼?」餘暉中,老人的白髮被燒成紅髮,臉上一道道溝壑更加分明,分不清是黑色白色還是紅色,笑容和藹。
「學劍!」劉青毫不猶豫,眼裡閃爍著兩個太陽。
老人瞪著眼,嘴角顫抖,一時間險些氣得一頭栽下城牆,「劍?我這裡哪來的劍?你跟我學刀,以後不管走到哪裡都能不受制,劍有個啥好學的,跟老夫學刀!」
「我不管,行俠仗義不是你教我的啊?劍客才能行俠仗義!學刀的都太遜氣,太丑了!這城牆外面一天到晚死多少號人,你隨便撿把劍給我不就行了?」劉青雙手環胸,無視老人,嘟著嘴把頭轉開。
「老夫教你寫字,讀書,立本樹人。想不到到最後你連老夫的衣缽都不傳承,太叫老夫失望了!」老人憤懣地伸手在衣襟中來回摸索著什麼,不時丟入嘴中,只聽嘴中不時傳來脆生生的響聲,仙風道骨的氣息頓時煙消雲散。
「老頭,你竟然吃虱子!你噁心不噁心?!」劉青乾脆轉過身去,
眼不見心不煩,「你這不有八萬大軍呢嗎,快隨便找個人把你的破衣缽傳了不就行了。」
老人更加不滿,咬虱子的力道似乎都更大了一些,聲音格外響亮:「再小不也是快肉?得蚤者莫不糜之齒牙,為害身也!劍有個屁好學的,臭小子小小年紀就眼高手低的……」
劉青突然想起一件惦記已久的事,終於還是回過頭來:「對了張老頭,這都快冬至了,京城那邊沒說給點啥嗎?」
老人撫了撫鬍鬚,吐出虱子殼,一聲嘆息若有若無:「說是要慰勞些酒肉,還有些銀子……你想啊,聖旨和糧草同時出發,京城離這裡三千五百多里路,這聖旨都到了,料想著東西大抵再過一兩旬也快到了。」
劉青想起了以前圍在營火前吃烤羊,喝烈酒的夜晚,天空幽黑無比,閉眼便能聞到青草的香氣。體味著入喉的辣爽,好生暢快!劉青想著想著,便流出了口水,又生怕張老頭看見,趕忙抬手擦拭,卻沒想到手上不知何時也粘上了幾隻虱子,通通順入嘴中,舌尖瞬間觸碰到虱子,麻麻痒痒,還能感覺到虱子的掙扎。
劉青「呸呸呸」地吐口水,老人笑得合不攏嘴:「好吃嗎,小子?」
「將軍!」一士卒在城牆下大聲稟報,「右都督前來有要事相商。」
老人剛起身,只見他身影模糊,在短短一瞬消失在了離地面三十丈高的城頭。
不見人影,也沒有墜地之聲。
城頭只剩下噁心著虱子和被虱子噁心著的劉青。
「大將軍,逃跑的士兵被抓住了,請問如何處置?」右都督恭敬行禮,長久抱拳。
「按通敵處置,之後從城頭扔下去。」
「家在何處?」
」谷州。」
「家中可有妻兒?」
「有,將軍。」
「說他戰死。」
「是,張將軍。」右都督依舊抱拳。
老人身影又一次消失。
「呸呸呸!張老頭,你快點兒洗澡,這樣我才能洗澡!」劉青轉過身來,嘴角顫抖,一臉悲壯,「我要洗澡!」
「好好好,老夫今晚就洗。」老人坐著個磨得油亮的小馬扎,一邊抓虱子一邊說道。
城頭上只有兩人。
故事就這樣發生在一個偏僻荒遠的地方。誰也沒有在意,而翻開歷史的一頁,會發現,後人把這一年這一天稱為:
縱合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