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人歡喜有人悲
「催人老,黃土埋到腰。」
「……催人老,黃土埋到腰。」劉青有樣學樣。
「江山好,男兒當提刀。」
「啊?提劍就不行嗎?」劉青還是止不住地想要練劍,奈何張老頭死活不教,「這是啥啊,真難聽。」
張佩忠不理會,倚在城牆邊,借著幾縷清風,唱著一首沙啞的歌謠。他說此曲只唱與山鬼聽。
「要將家國報,
要知勤學早……」
七八月份的夜晚,還算是清涼,但過於乾燥。月亮圓得很滿,還算是美麗,但過於蒼白。劉青執一道筆墨,用蠅頭小楷認真謄寫《離騷》。
「老頭,江南有多好?有多大?有多少人?書上說的西蜀美女有多美?是神仙姐姐嗎?」
「你個小鬼頭連這個小地方都沒離開過,還眼巴巴思慕江南?」老人瞅著劉青的字樂開了花,「不錯,好好讀書,將後來也能考個功名,也不枉老夫的辛苦。」
「哦,」劉青草草應哼一聲,心思卻早早飄到了幾千裡外,「那老頭,書上有句『不食五穀惟食蜜』,蜜是啥?」
「白蜜吧。」老人回應。
「好吃嗎?長啥樣,咱們這兒有嗎?貴不貴啊?」劉青咂咂嘴,眼睛里發著金光,古人說,有了這玩意兒以後連飯都不想著去吃,那就肯定好吃啊。
張佩忠垂眸,劉青正抬頭看著他,嘴巴咧著。他看著這個從小便跟著他在邊城長大的小鬼,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怎……怎麼會好吃,老夫最不喜歡吃那種東西,又軟又苦,滿嘴腥味,裡面全都是蟲子。」
劉青還盯著老人,老人轉身,劉青滿臉失望:「還以為多好吃呢,哎,還是饅頭好吃。」說罷,他輕輕放下毛筆,掰著指頭算著今年還能吃幾次白面饅頭,心裡樂呵呵的。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劉青,走到他身邊,揉了揉他的腦袋:「臭小子,讀書吧。」
無外感嘆於,還是江南好,無外感嘆於,還是京城好。
最繁華,最太平,最婀娜。
「輕點,痛。」女子嫵媚地將手搭在男子肩膀上。
「聽說西樓旁開了一家梨園,裡面的青衣不錯。」女子的嬌聲中帶有微微地喘息。
「明日去看。」男子匆匆應了下來。
「聽說九邊城裡的一個叫張佩忠的老頭死了。」女子最喜歡在這種時候聊著天地。
男子:「哦,死便死了吧,死了關咱們京城百姓什麼事,頂多邊關多死幾百號流民,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滋潤著四月的人兒,一剪山風吹來別樣的柔情。
東方泛起一抹魚肚白,匆匆的腳步聲將林墨漢驚醒。
「公子,已經確實了,張佩忠將軍確實死於九邊城,朝廷好像正要給封謚號呢,聽說禮部曹大人現在忙得焦頭爛額,」一個僕人打扮,卻口口聲聲稱林墨漢為公子的年輕男子飛奔到了爛泥般的林墨漢身前,也不見扶起自家主子,只是彎著腰,嘴裡如連珠似地講著今早從宮裡傳出來的風聲。
九貶城,是市坊中的叫法,人們說這個地方連年征戰,被派去的官吏數量不下兩隻手,而沒有一個人回來。但這種大逆不道之詞怎能上得了廟堂?所以自第一位愛國愛家愛大道的詩人開始把這個地點作為詩中一景時,這裡便美名其曰九邊城。而更可笑的是,第一首出現九邊城一詞的詩,並不是什麼邊塞詩,而是個多情書生在青樓一番雲雨後寫的香艷之句。
其實九貶城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將領守著,也從未有什麼有去無回,只有一個老將軍的知天命到耄耋。人們只是不相信,一個明明能享受不盡榮華的開國大將,願意守在一座小小邊城,人們更不願意相信,這個人是站在南梁武將之頂的張佩忠。
林墨漢艱難睜開眼,天旋地轉,右手一把按在地上,想撐起身子,卻恰好按到昨晚的玉碎上。尋常人倒還好,頂多磨起一層油皮,但長期服用五石散之人筋脈細密且脆弱,皮膚敏感,連穿衣都可能被劃破,何況是這鋒利玉碎。
血流順著石板溝壑曲曲折折,飛快蔓延,林墨漢終於坐起身,表情木然,根本不理會自己的傷口。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解脫了。」
男子看到了林墨漢的傷,轉身要拿葯,被林墨漢一把揪住。男子重心向後,一個踉蹌,被一把拽翻,不偏不倚跌進林墨漢懷裡。
「魏澈,以後走慢些。記著你的傷,就別每天瞎瘋了。」
魏澈一躍而起,撓著頭,滿臉尷尬,小心翼翼地暼了一眼仍然坐在地上的林墨漢,擠出一個笑容:「公子,坐疼你了吧?」
林墨漢挑了一眼魏澈,才伸出被划傷的右手。不言。
「真死了?哎,你說好好的一個老將軍,一輩子守在個破邊城幹個鳥事,堂堂正二品將軍啊,正二品啊!連個后都沒留下,福都沒享成……哎……」一個健壯漢子就著一碟最便宜的茴香豆,喝了一口悶酒。
京城裡的一家酒館中,人們聊得起勁。
「張佩忠到底只是個粗人,厲害歸厲害,但也只會什麼打打殺殺,看不清局勢,」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說話不緩不慢,緩緩搖開一把方頭繪竹宣扇,「當年先皇賓天,新皇剛立,本就需要開國元老的支持,而他張佩忠占著正二品武將的官職的茅坑,守著一座破城,毫不打算歸京上朝一次,辜負新皇的一片信任,與奸佞有何不同!」說完,一掌拍向桌邊,砰的一聲全酒館都能聽見。喝酒的,吃茶的,稱幾兩羊肉的,紛紛看向他。
「以我之見,張佩忠死得好!皇帝厚葬他,是皇帝的恩德;不厚葬,是他活該!裹張草席埋入黃土才是他最該有的報應!冥頑不化的老東西,一屆江湖武夫而已,眼高於頂海口倒是大,說什麼保家衛國,卻只能守住一個破城,怎麼,我堂堂南梁缺這麼一塊土地嗎?」
書生一腳踏在長凳上,攤開雙手,-怒視眾人。
「可張將軍到底幫先帝打下了這江山,年輕人,你這麼說張將軍恐怕有些不妥吧?」先前那個漢子抬頭。
「都說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先帝神勇,自有神明保佑,而他張佩忠不過是趨勢附利而已,不過靠著一點氣運打了幾場勝仗,有什麼了不起。沒了他張佩忠,還有李佩忠,王佩忠,劉佩忠來輔佐先皇。」
「可是只有張將軍在那個時候站了出來……」漢子不識得幾個字,更沒讀過幾本書,但他覺得起碼張將軍也沒這麼不堪吧。
「哈,可是什麼可是?小小一座九邊城,幾十年耗費了國家多少財力物力,多少男兒死在一座不值得他們死的地方!多少父母白髮送了黑髮。諸位,如果沒有這座城,南梁能夠幾十年不打仗,天下能幾十年安定!朝里朝外多少文武主張棄城,可偏偏這個二品武將仗著自己資歷倚老賣老不肯棄城,想要用幾十年戰火樹他一人軍功!怎麼?想要青史留名?歷史只會記住他是個亂世之賊!」
一個「亂世之賊」,博得滿堂叫好。店小二按著老闆的指示,忙端了一大碗小店招牌桂花釀出來,小跑著到了已經站在長凳上的書生旁,還沒端起,酒香就已撲鼻。小二露出日久嗑瓜子所至的剩餘小半顆門牙,把這碗酒遞了出去:「公子所言極是,這是本店對公子的一點小意。」
書生收起摺扇,接過這碗酒,兩人都笑了。
書生索性站在飯桌上痛罵這個亂世之賊。
酒館里叫好不斷。
碗底用水粘了一張被疊成小塊的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