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詔獄
那日雷猛帶走柔溪后,羅德義便在廳堂正襟危坐,等人前來。不多時,一隊人馬便闖入羅府,為首者身著飛魚服,腰佩綉春刀,趾高氣揚,對著羅德義等人高聲喝道:「我乃錦衣衛千戶紀永,哪一位是羅德義?」羅德義起身施禮答道:「下官便是。」按理錦衣衛千戶官階為武正五品,而羅德義是武從二品,本不必向紀永施禮;但錦衣衛乃皇家侍衛親軍,專理皇帝欽定案件,權力僅次於東廠,任誰見了自矮三分。紀永盛氣凌人道:「奉指揮使毛大人之命,緝拿朝廷重犯羅德義赴京,其他人就地收監,敢拒捕者格殺勿論。這是朝廷駕帖。」說完將駕帖在羅德義面前一抖,便收了起來。紀永一揮手,幾名隨從將羅德義五花大綁,推推搡搡地帶走了。
不幾日便押解至京師。先打了羅德義四十殺威棒,投入詔獄大牢,不理不問。次日傍晚,兩名獄卒打開牢門,二話不說,將羅德義拖至一間寬敞的房屋。房中燈火如豆,光線昏暗。各種刑具雜陳,如同面目猙獰的惡鬼,讓人不敢直視,眼前好像看到受刑之人苦不堪言的慘狀,耳邊似乎響起陣陣痛不欲生的哀嚎;房梁垂下羅網般的鐵鏈,燭光下投出的黑影,如同彎曲纏繞的巨蟒,隨時都能把人吞噬。房中疫癘之氣充斥,冤屈之魂遊盪,簡直就是人間地獄。羅德義心裡明白,這裡就是人們談之色變的詔獄大監。錦衣衛奉旨行事,可直接拷掠刑訊,刑獄專呈皇上;而且權力極大,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均無權過問;獄中刑法殘酷,讓人聞風喪膽。
未久,大牢里走進兩人,在案几旁坐定。獄卒匆忙上前施禮道:「啟稟毛大人、曹公公:人犯羅德義帶到。」羅德義借著昏暗的燭光,將眼前人打量了一番。模糊看到二人皆穿厚底皂靴,右首之人身著蟒袍玉帶,腰佩綉春刀,頭戴烏紗官帽,是錦衣衛打扮;左首之人身穿大紅平金綉麒麟袍,手持拂塵,頭戴漆紗三山帽,卻是太監裝束。
只聽右首之人道:「羅德義,你可知罪?」羅德義慨然道:「下官何罪之有?」那人厲聲道:「你私通瓦剌,賣國求榮,罪大惡極!」羅德義憤然道:「憑空污陷,證據何在?」那人道:「人證物證俱在,到時自會與你對質。」羅德義「哼」了一聲,嘲諷道:「誰不知錦衣衛為邀功請賞,經常羅織罪名,濫用酷刑,你們造得冤案還少嗎?」那人勃然大怒道:「左右,大刑伺候!看你招是不招?」早有虎狼般獄卒將羅德義摁倒,用起刑來。
先問板,后拶指,再上夾棍等,幾套刑法過後,又將羅德義吊於鐵鏈上。他臉色蒼白,汗如雨下,唇舌盡被咬爛,渾身鮮血淋漓,如篩糠般抖動。那人一字一頓地問:「招是不招?」羅德義有氣無力道:「你們無憑無據,妄圖屈打成招,我要面聖,我要面聖!」
這時,左首一直沉默不語的人站起來,輕輕走近羅德義,用尖細難聽的嗓音說道:「羅將軍,別來無恙啊!還記得故人否?」說罷,竟發出一陣邪魅的笑聲,讓人不寒而慄。羅德義感覺這聲音似曾相識,抬眼一看。眼前這人體態偏胖,大臉小耳,鼠目塌鼻,顴骨突出,嘴角下垂;一張慣有的笑臉皮笑肉不笑,眼神凌厲,自帶幾分狠毒。羅德義心中一凜,不由脫口道:「曹吉祥!」
這人聽了,「嘿嘿」笑了幾聲,道:「羅大人好記性哪!」轉身對獄卒道:「羅大將軍天生異稟,鋼筋鐵骨,曾拜高人為師,學得一生好武藝,這點刑法如同撓痒痒。
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兒,快使出來,再讓羅將軍舒坦舒坦。」一獄卒名叫劉正,外號「鬼見愁」,急忙上前施禮道:「稟曹公公:咱詔獄刑訊有大小刑法十八道,每道都會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中頂級刑法又有四道。」曹吉祥點點頭,問:「哪四道?」劉正答道:「回公公,是『過山龍』、『蛻蛇皮』、『彈琵琶』和『刷砂鍋』。不管是鐵臂銅人,還是金剛羅漢,任意一道刑法用過,沒有不老老實實招供的。」曹吉祥饒有興趣地問:「哦?怎麼個施法?」
曹吉祥聽罷撫掌不已,笑道:「好刑!好刑!那就彈個『琵琶』吧,毛大人,你我就在這詔獄大監中,一邊品茗論道,一邊聽一曲『陽春白雪』可好?」左首的毛大人不住點頭道:「好,好。」然後,一揮手,兩旁獄卒七手八腳將羅德義解下鐵鏈,捆翻在地,摁住手腳,撩起上衣,露出脊背。「鬼見愁」劉正手持尖刀,在肋條上用力一劃,尖刀過處,血肉橫飛,留下一條深半寸許的傷口,皮肉外翻,甚是駭人。羅德義忍不住哀嚎起來,劉正面帶笑意,絲毫不以為意,反手又是一刀,如此反覆,最後昏死過去。
曹吉祥意猶未盡地說:「毛大人,今日就到此為止吧,細水長流,好戲要慢慢欣賞呀。哈哈!」毛大人道:「那姓羅的有眼無珠,敢找曹公公的晦氣。卑職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曹吉祥正色道:「毛大人此言差矣,你我奉命行事,是為皇上效力分憂。這是公事公辦,決不是報私仇吶。」毛大人忙點頭訕笑道:「是,是。」曹吉祥道:「等拿了口供結案,也算毛大人大功一件。」毛大人陪笑道:「那就有勞公公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幾句。」
這毛大人單名一個旺字,現任錦衣衛指揮使,近來蒙得皇帝垂青厚愛,前途光明,正值春風得意之時。曹吉祥是司禮監隨堂太監,地位僅次於掌印太監陶公公和秉筆太監魚謹臣。曹吉祥有權有勢,炙手可熱,人們趨之若鶩,競相巴結於他,毛旺就是其中之一。司禮監秉筆太監魚謹臣是東廠督主,同樣受皇上器重,曹吉祥常受制於魚謹臣,他知道錦衣衛與東廠素來不和,也樂於結納毛旺以壯大自己的勢力。因此,曹毛二人一拍即合,狼狽為奸。
這時,忽聽獄門啷噹作響,進來一名太監來傳皇上口諭,下詔令錦衣衛將羅德義收監候審,不準動用私刑。
二人起身走出監牢,來到錦衣衛大堂,在內堂上坐定。毛旺狐疑道:「公公,皇上日理萬機,為何突然過問此事?」曹吉祥道:「肯定有人在皇上跟前嚼了舌根。難道是兵部於大人?」毛旺道:「自從京師保衛戰之後,皇上對於大人深信不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要插手這事,可有些棘手了。要治羅德義死罪,必須將此案辦成鐵案,以堵悠悠之口。不才可否知曉此案來龍去脈?那人證物證又在何處?還望公公告知一二。」曹吉祥沉思片刻,說道:「毛大人也不是外人,咱家說說也無妨。」接著曹吉祥便將此案的前因後果細細道來。
曹吉祥是永平灤州人氏。年輕時,曾娶妻並生有二子,長子曹錚,次子曹欽。曹吉祥好逸惡勞,不務正業,家中光景過得捉襟見肘。他去當地一家富戶盜竊財物,因事情敗露,被官府通緝,無奈之下一走了之;后因機緣巧合進宮做了太監,投到大權監王振門下。曹吉祥工於心計,善於專營,沒幾年便在眾多太監中嶄露頭角。
正統年間,曹吉祥被派到大同鎮守軍中任監軍。他心胸狹隘,生性陰毒,貪財喜功;對軍務一竅不通,卻喜歡指手畫腳,橫加干涉。軍中將士無不厭惡憎恨,只是敢怒不敢言。羅德義性格直爽,又正值年輕氣盛,因看不慣曹吉祥的所作所為,多次衝撞於他,故彼此結下了梁子。
後來,長子曹錚長大成人,便投奔了父親曹吉祥,他仰仗父親之勢,在郭登軍中當了五品千戶。此人胸無點墨,不學無術,行事膽大妄為,無法無天。在郭登軍中,他感到束手束腳,不能恣意妄為,所以便自請外放,在大同府東二十里聚落城駐守。此後便如脫韁野馬,成天走馬鬥雞,花天酒地,欺壓鄉民,調戲婦女,鄉民怨聲載道。某日,一隊瓦剌人馬侵擾聚落城,曹錚不知天高地厚,輕率領兵出戰,結果讓瓦剌軍打得落花流水。曹錚見勢不妙,倉皇逃回至郭登軍中。瓦剌軍一路西下,燒殺搶奪,直逼大同府。羅德義聞訊火速馳援迎戰,瓦剌軍見勢不妙,便攜大批物資撤走了。事後,羅德義為整肅軍紀,不顧眾人勸阻將曹錚就地正法,並將此事上奏朝廷。朝廷嘉獎羅德義殺敵有功,並治曹吉祥教子不嚴之罪,調離大同府。
再後來發生「土木堡之變」,英宗朱祁鎮被俘,權監王振被殺。曹吉祥另投司禮監陶公公門下,得到陶公公賞識,從此平步青雲,做了司禮監隨堂太監。曹吉祥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如此深仇讓他對羅德義恨之入骨,苦於一直沒有機會報復。
不久前,陽和城的巡邏官兵抓捕了一名形跡可疑的人,隨身搜出書信一封。經審訊,原來此人是瓦剌探子,欲從陽和城入關,一路西行,沿途打探大同鎮守將士布防,然後到大同府伺機送一封密信給羅德義。陽和城鎮守千戶與羅德義曾有過節,又趁機想討好曹吉祥,所以秘密將人和書信一起送到京城,請曹吉祥發落。曹吉祥聞訊喜出望外,馬上密奏皇上羅德義謀反,皇上龍顏大怒,令錦衣衛協助曹吉祥抓捕羅德義,徹查此案。
這就是此樁公案的前因後果。當然,曹吉祥不可能將全部和盤托出,於己不利之事便隱去不提。
曹吉祥拿出一封書信,遞給毛旺。毛旺看見封皮寫著「鮑榮頓首羅德義將軍足下」幾個字,問道:「這鮑榮原先可是鎮守紫荊關的參將?」曹吉祥道:「不錯,『土木堡之役』后瓦剌攻陷紫荊關,戰敗降了也先。鮑羅二人以前交情很深,故奉也先之命寫信勸降羅德義。」毛旺細閱書信的內容。大體意思說:羅德義勇冠三軍,才能過人,卻不能大展抱負,敬順王也先久仰將軍虎威,欲與羅將軍共舉大事,建立千秋不朽偉業,誠請擇日一晤云云。曹吉祥胸有成竹地說:「此信就是鐵證,足以治羅德義通敵的死罪。」毛旺沉吟不語。曹吉祥疑惑道:「有什麼不妥之處?」毛旺道:「從信的內容來看,這只是一封勸降信,還不足以置羅德義於死地。」曹吉祥「哦?」了一聲,臉上一下籠上不快之色。毛旺不慌不忙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呈了上來。曹吉祥接過細細端詳了一番,道:「匕首有落款呢,『敬——順——王』。這是也先所佩的可汗刀?」毛旺道:「是呢,這是紀永抄檢羅宅時搜出來的,這絕對是通敵之罪證。」說罷,小心將那封信鋪展,在信上提筆蘸墨添了幾筆,然後滿意地說:「不才將『擇日一晤』的『一』改成『再』,這勸降信就變成了通敵信。再加上也先的信物可汗刀。有這兩樣通敵的鐵證,何愁治不了他死罪?」曹吉祥粗通文墨,琢磨了一會兒,才笑道:「妙,妙。」二人又密談良久,才各自散去。
自從羅德義被抓后,郭登便差人去了京城,將案情陳於兵部尚書于謙,請于謙主持公道,還此案真相。于謙乃朝中第一正直清廉之臣,他聽后也感覺此案疑點頗多;又因邊關戰事吃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輕易殺將無疑自毀長城。故立刻上書皇上欲徹查此案,為保公正起見,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堂會審。
是日,三堂會審羅德義案。武清侯石亨總兵官曾在大同鎮任參將,與羅德義相熟,奉旨旁聽。大堂上,鮑榮咬定羅德義和也先秘密交往。此次奉也先之命送信於羅德義,相約共舉之事。羅德義大喊冤枉,拒不服罪。刑部主審胡大人命人呈上可汗刀,質問羅德義何以私藏此物。羅德義分辨道:「此乃太上皇賞賜之物。屬將雷猛可以作證!」胡大人將驚堂木重重拍下,大喝道:「一派胡言!還不從實招來!」羅德義道:「去年春,也先挾太上皇進犯大同,末將奉命迎擊,犯軍潰敗。末將有意恭迎太上皇回歸,故率三百輕騎疾追,結果陷入重圍之中。末將冒死突進,曾一度與太上皇咫尺之遙,只可惜寡不敵眾,未能救駕成功。幾番死戰後,眾將士皆戰死,只剩下末將和雷猛二人。我二人人困馬乏,渾身創傷無數,被絆馬索絆倒后所擒獲。吾等絕食求死。兩日後,誰料想太上皇竟來探視,親自為我等喂湯敷藥。太上皇感念我二人忠勇,便與伯顏帖木兒(也先弟)商議搭救我們,用快馬將我二人送出敵營。因怕路上遭遇阻攔,太上皇便將也先所贈的匕首賞賜於我。憑它一路暢通,才得以順利回還。太上皇的恩情如天,吾等感激涕零,雖萬死不能報矣。」
羅德義所言之太上皇即明英宗朱祁鎮。正統十四年(1449年),朱祁鎮率大軍出征瓦剌,兵敗土木堡。英宗被俘,朝野震驚。于謙等大臣擁其弟朱祁鈺繼位,改年號景泰,遙尊英宗為太上皇。也先挾英宗犯邊勒財。一年後,英宗歸京,被囚禁南宮。個中緣由,列位可參閱有關史料。
石亨暗忖:「羅德義一介武夫,有勇無謀,竟敢私自聯絡太上皇,豈不犯了皇上的大忌?此番必死矣!任是玉皇大帝也救他不得。」表面卻不露痕迹。胡大人冷笑一聲,道:「果真如你所言,人證呢?雷猛現在何處?自從緝拿你后就廣下告示,責令其歸案,至今杳無音信,恐怕早投瓦剌去了。太上皇自北狩歸來,一直在南宮靜養。總不能讓太上皇與你對質吧?」案件一時無法決斷,只好宣布退堂再審。
隨後幾日,羅德義陸續被錦衣衛提去刑訊,各種酷刑用遍,也沒取得口供。早被折磨得體無完膚,渾身膿血如染,手腳俱廢,氣息奄奄。忽一日,傳出羅德義獄中畏罪咬舌自盡的消息。于謙等人都知道此事必有蹊蹺,又深知其中之關竅,故也無可奈何。可嘆一代忠勇豪士竟命喪奸人之手!
註:也先是蒙古瓦剌部首領,任北元朝太師,明朝廷封其為敬順王,在「土木堡之變」大敗明軍,俘獲明英宗。后殺傀儡脫脫不花可汗,自立為大元天盛大可汗。景泰五年被阿剌知院等所殺,此後,瓦剌勢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