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野店
?自雪夜從羅德仁家走後,雷猛一路向東迤邐前行。自己追隨羅將軍多年,已情同手足,生死與共。想到羅將軍被綁縛京師,到底是生是死,不得而知。早已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到京城,一探究竟。
這一日金烏西墜,天已傍晚,雷猛行至居庸關前。遠見山勢雄偉連綿,澗流迂迴蜿蜒。近看兩山夾峙,山勢險要,懸崖陡峭,一座雄關端坐于山谷之中,扼山川之險,保一方平安。由於邊關吃緊,關門早閉,任何人不得進入。因為這裡離京城不遠,商販走卒各色人等絡繹不絕,錯過時辰進不了關的人很多。所以,關前有幾家客棧,生意特別紅火。雷猛進了一家客棧,店名叫「五福客棧」。「五福」語出《尚書》,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好德、五曰善終,最得百姓喜愛。可能由於招牌的緣故,這家客棧生意尤為紅火。
雷猛一入店內,早有殷勤的店小二迎上來,雷猛問道:「可有客房?」那小二道:「客官,上房早已住滿,只有大通鋪,可願意將就一晚?價錢好說,算您三十文。」雷猛點頭道:「好,店內可有好酒?」小二笑道:「客官真來對地方啦。小店這般熱鬧,一來是因為價錢合適,服務周到;二來是因為小店有家傳秘釀,名曰『杜康羞』,又名『十里香』,慕名前來品嘗的客官數不勝數······」店小二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雷猛早已找了拐角一張桌子坐了下來,高聲叫道:「切一斤牛肉,打半斤酒來。」店內的客人很多,喝酒划拳的,高聲說笑的,人聲鼎沸,很是熱鬧。
雷猛幾口酒下肚,感覺頗為受用,暫時拋卻這幾日的勞累煩憂。這時,旁邊酒桌上一人說道:「老王哥,這幾趟生意你賺了不少吧?」那老王面有得色道:「沒幾個錢,養家糊口罷了。」另一個人道:「以後還多靠老王大哥提攜哪。」老王道:「好說!好說!來,喝酒,喝酒。」雷猛扭頭一看,聊天的這三人中,老王年紀最大,五短身材,一臉精明相,一口黃牙,正唾沫橫飛地說話。兩旁坐了一長一少二人,神色頗為恭敬,皆一臉風塵疲憊之色。他們喝了幾盅酒,談了幾回話。
年長者對老王說:「老王哥,你走南闖北,見的世面多,想必也有不少逸聞趣事,說來聽聽。」那年少也附和道:「是呀,老王大哥,說說吧。」老王滋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那就講一個昌平地界上的真事兒吧。」然後,使勁清了清嗓子,說道:「昌平縣東南三里處有一座大院,此大院獨落一處,兩丈有餘青磚圍牆,圍得嚴嚴實實,大門坐北朝南,整日緊閉。這大宅的主人是一位張姓大戶,張員外是外鄉人,年近六十,遺憾得是人丁不旺,膝下只有一女,閨名叫瑞香。這瑞香可謂十里八鄉聞名的大美人兒哪!張員外視為掌上明珠,家教甚嚴,只等瑞香成人,招婿入贅,以便將來能給他養老送終。很多浪蕩子弟一來艷羨瑞香姿色出眾,二來圖謀張家萬貫家財。經常徘徊在張家附近,幻想自己能走狗屎運,抱得瑞香美人兒歸。」老王口才極好,很快周圍的客人都被他吸引了過去。
老王看到人們都在傾耳恭聽,就提高聲音繼續說:「張員外覺得自己勢單力薄,怕惹是非,所以通常大門緊閉,除了幾名僕人,很少和外人來往。那是前年冬天的一個夜裡,張員外因喝了幾杯寒酒,腸肚不適,起來去茅房解手。回來時路過小姐閨房,竟隱約聽到房中有男女調笑聲。小姐成日里待在閨中,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咋會有這事發生?張員外滿腹狐疑,又不敢聲張,悄悄回屋叫醒老伴兒,讓她到女兒房內查看。老夫人來到閨房門口,仔細聽了一會,卻沒發現什麼動靜,便敲開女兒房門。看到女兒雲鬢亂散,睡眼惺忪,滿臉疑惑驚詫;進屋四處仔細查看,也沒發現什麼異狀,就安心回房去了,還責怪了張員外老半天。張員外滿心疑慮,堅信自己決非聽錯,難道是見鬼了不成?第二日深夜,張員外又悄悄起身。外面皎月當天,入室侵床,一陣寒風吹過,耳聽得腳下「沙沙」作響,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不由得感到緊張恐懼。張員外壯了壯膽,躡手躡腳地走近女兒的閨房前,果然裡面又有動靜。仔細一聽,是男子粗重的喘息聲,還夾雜著嬌喘聲。」
眾人聽到這裡不禁哄堂大笑,七嘴八舌道:「張老員外的寶貝閨女偷漢子!」「是哪個小子有如此艷福啊。」「不要吵,不要吵嘛。後來咋樣啦?」老王不緊不慢端起酒杯,呷了口酒,道:「張員外擔心萬一再聽錯,聲張起來,污了女兒的清白,況且自己又不便到女兒房中看視,所以又回房叫了夫人來。二人走近閨房窗戶,老夫人用唾沫沾濕窗戶紙,輕輕捅開一洞,要一看情由。這一看不要緊!」老王說到這裡,故意賣關子,停住不說。周圍人催促道:「到底咋啦,老王哥,快講,快講。」
老王看著大伙兒急切的神情,有幾人臉上露著淫邪的笑容,想是早已浮想聯翩。他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內心大悅,便又繼續講道:「老夫人看到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交頸疊股,正干那見不得人的好事來。張老員外羞憤難當,當下用力踹開房門,便要捉拿勾引女兒的淫賊。卻只瞧見一團黑影如風一般撲來,張員外心窩重重地挨了一下,一跤坐到在地。他捂著心口,不住喘息,顯是這一下挨得不輕。老夫人趕緊扶起張員外,四下一看,那還有人的影子。進屋掌起燈來,看到女兒瑞香身體裸橫,臉頰緋紅,眼睛半開半合,神色迷離。任是百般呼叫,仍然不得清醒。老夫人將女兒裹蓋嚴實,卻發現衾角卷著一塊烏紗鮫帕。此後,張員外便病倒在床,百般醫治,也不見好。瑞香先是整日沉默不語,神情恍恍惚惚,後來竟變得半痴半呆,瘋瘋癲癲了,可惜如花般的女子竟然落得個如此下場。」老王講到這裡,眾人也忍不住唏噓不已。
老王說:「俗話說得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事很快便傳開了。人們都說張員外家住著一隻五通欲色鬼,它經常變作陽壯偉岸的美男子,專門迷惑閨中少女,采陰吸元。」講到這裡,眾人鴉雀無聲。燭火搖曳,大夥死死地盯著燭火下老王那淡金色的臉,一動不動,客棧里彌散著讓人恐懼而窒息的氛圍。雷猛卻不以為然,不過故事確實很精彩,他也忍不住想聽下去。
老王頓了頓,接著道:「老夫人眼看丈夫和女兒的病情每況愈下,好端端的一個家遭了如此大難,每日以淚洗面。她便聽人勸,請來巫婆神漢施法捉鬼,整日間畫符燒紙,焚香點燈,可絲毫沒有見效;反而把挺好一個宅院,更弄得烏煙瘴氣、鬼氣森森了。正當萬般無奈時,有一個雲遊道士路經此地。他主動找上門說,此宅陰氣很重,肯定有不幹凈的東西;並說他親眼看見,夜裡宅院內一棵樹上蹲著一隻通體黑色的猿猴,此猿便是五通鬼。五通鬼的道行全在它披的那張鬼皮上,那鬼皮善變化,有時變為猿猴,有時變作男人,也變雞犬或蝦蟆等,體相不一,最喜***女。若想制服五通鬼,只須想法毀掉它那張鬼皮,它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張老夫人深信不疑,熱情款待雲遊道士,然後請他捉鬼。那道士掐指一算,悄悄對老夫人說,後天便是十一月十五。等子時三刻,月圓之時,北斗星移,鬼門大開,此時陰氣最重。料想那五通鬼必然到小姐閨房,施那采陰吸元之術,他到時提前潛在小姐的綉床下,等那精怪脫衣就寢時,迅速搶了它那變作衣袍的鬼皮,鬼皮一到手,就可制服精怪。讓老夫人這兩日切莫聲張,小心驚動了那精怪。說罷揚長而去。
「轉眼十五月圓之夜就到了。張老夫人早早鎖門閉戶,夫婦二人呆在房內,內心惴惴不安;那雲遊道士早藏匿於小姐綉床之下,只等精怪出現。前半夜,閨房那邊一直無任何動靜。約子交丑的時辰,突然閨房裡傳出一聲尖叫,「啊——」夫婦二人一聽便知是瑞香的叫聲,這聲音充滿恐懼和無助,夜深人靜時顯得凄厲無比。老夫人雙手合十,不住地念『阿彌陀佛』。緊接著,閨房內傳來激烈的打鬥聲,約一盞茶的工夫,只聽窗戶『嘩啦』一聲,似乎有東西跳出,然後便逐漸平靜下來。不一會兒,閨房那邊傳來一個聲音道:『老夫人,進來吧。唉!可惜那怪已經逃跑了。』這邊夫婦倆都出了一口大氣,心放下了半截。老夫人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匆匆走進女兒的閨房。
「閨房內已經點上了蠟燭,燭光下女兒蜷縮在床腳,渾身發抖,眼神中充滿恐懼。那道士腳下踏禹步,手舞桃木劍,劍上穿著咒符,口中念念有詞,念的是『前有黃神後有越章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后斬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當』。好一會兒,那道士才收勢吐氣,歸劍入鞘,然後指著地上一灘烏黑腥臭的臟物,對老夫人道:『那精怪雖然逃走,但它的鬼皮被貧道斬掉,已化作血水了。貧道在這院子周圍畫滿符咒,布下天羅地網;明日一早,再尋也不遲,量它也逃不出這宅院。』
「次日清晨,那道士早早起來,四處搜尋,並沒發現蛛絲馬跡。張家僕人開始清掃庭院。一個僕人打開雞舍,幾隻雞陸續飛跳出來,最後跳出一隻公雞,讓他大吃一驚。只見這隻雞渾身光溜溜的,半根毛也沒有,畏畏縮縮,一出雞舍,就想找隱蔽地方躲藏。他馬上告訴了老夫人。那道士過去一把擒住了公雞脖子,輕輕一扭就扭斷了雞脖子,然後哈哈大笑道:『今日終於除了你這孽障。老夫人,以後貴宅必然相安太平了。』就這樣,禍害張家的五通鬼被雲遊道士給除掉了。」
老王講到這裡,跟前的聽眾都鬆了口氣,無不稱讚那道士法力高強,為民除此大害。雷猛卻大聲罵道:「哪有這等放屁的事情!」眾人齊刷刷地扭頭看,甚是不滿,但看到雷猛高大威猛,頗為兇悍,又都不敢做聲,便問老王下文如何。老王打了個哈欠,道:「後來這名雲遊道人便成了昌平縣方圓百里的神人,人們對他頂禮膜拜,言聽計從;更成了張家的座上賓,經常出入張家。說來也怪,此後,張家辭掉所有僕人,終日大門緊閉,和外界再無任何往來。可是,人們都覺得張家大院似乎更神秘詭異,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老王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說:「故事講完了,夜也深了,明早還要趕路,咱都睡吧。」人們接連打起哈欠,便伸臂舒腰,陸續回客房睡了。
次日一早,雷猛匆忙洗漱完畢,進了居庸關;繼續向東行了幾十里,便到了昌平縣。到了昌平,就離京城不遠了。雷猛離京城越近,心裡越是不寧。羅將軍是生是死,他想立刻知道,但又怕知道。其實,他早就想到羅將軍此去京城,怕是凶多吉少了,只是不願相信而已。眼見自己擅自離軍,參將肯定是做不成了,今後又該何處落腳,一時間惆悵滿懷。
日頭偏西,雷猛走出昌平縣城,沿官道又走了三四里,感覺饑渴難耐。遙望遠處有一處莊院,高牆深宅。他一下想起昨晚老王講的那個故事,莫不成這莊院就是張家大院?雷猛緊走幾步,只見宅院高大的門樓上掛一個牌匾,赫然寫著「張宅」。
雷猛一來想討口水喝,二來因為那故事的緣故更想一探究竟,他來到門前,用力猛扣門環。門環敲擊鋪首發出「噹噹」聲響,院內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雷猛又使勁敲了一會,始終沒人開門。這時天已黃昏,暮色下的張宅異常寂靜,他終於感到這裡真的有些邪氣了。雷猛看四下無人,輕輕一躍,兩手抓住了圍牆壓頂的石磚,用力一攀,便騎在了兩丈許的圍牆上。向下一看,院內黑乎乎的,沒有一點亮光,也沒一絲響動。難道張家人都出了門?還是有其他緣故。雷猛越發疑竇叢生,趁著夜幕,輕輕躍下到院中。
前院當中是一條石塊鋪就的甬道,甬道盡頭是廟堂式的祠堂。雷猛悄悄穿過祠堂,來到正院前,正院左右兩側都有偏院,右側的偏院卻有燈光透出,並隱隱約約地有聲音傳出。雷猛屏住了呼吸,偷偷地摸了過去,蹲在窗戶底下,仔細一聽:原來房內有人在飲酒作樂,偶爾夾雜著女人「吃吃」的媚笑聲,讓人直起雞皮疙瘩。只聽一人道:「剛才敲門那廝應該離去了吧。」另一人道:「估計是過路的行人,敲了半天,見沒有動靜,早就走遠啦。」那人道:「還是小心為妙,你我奉壇主之命,照看這大院,萬不可出什麼差池。」另一人道:「放心吧,師兄。大門一鎖,誰能進得來這深牆大院。來,喝酒,喝酒。」雷猛悄悄欠身,從窗縫一瞧,屋內陳設溫馨秀氣,便知這就是張小姐的閨房。只見當地設一桌酒席,旁邊坐著兩個男人,都穿得一身烏黑,似道非道的打扮;每人身旁各坐兩名女子,神態妖媚,體格風騷,有的夾菜喂酒,有的揉肩捶腿,浪態畢出。
雷猛一眼瞧出這二人決非善類,不由得火冒三丈。舉拳照著窗戶就是一下,只聽得「咔嚓」一聲,一扇窗戶飛了出去;雷猛隨即一躍,便跳進屋內。那六人皆驚愕得不知所措,雷猛指著二人破口大罵:「好兩個狗殺才,如何強佔張家宅院?那張家人現在何處?還不一一招來!」說著,飛起一腳踢翻了酒桌,酒水菜湯四濺。那二人驚覺過來,知道是來了個找茬的角色,也不答話,隨身抽出兵刃,一起搶了上來,那四名女子都嚇得臉色發白,蜷縮在牆角,絲毫不敢移動。雷猛在軍中學得一身好武藝,長拳短打,擒拿格鬥,樣樣精通;因此毫不畏懼,赤手空拳攻了過去。
那二人一人使刀,一人使劍,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幾個回合過後,雷猛劣勢漸漸顯露出來。那二人配合默契,或騰挪跳躍,或俯卧翻滾,或旁敲側擊,或背後偷襲,雷猛應接不暇,有幾次差一點被利刃傷到。二人眼見佔了上風,越攻越勇;雷猛不住地後退,不知不覺退到了燭台邊。他情急之下,抓起燭台,扔了出去,使劍的那人用力一格,蠟燭斷為兩截掉在地上,屋內一下子漆黑一團。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呼,使劍的那人大叫道:「我的眼睛,哎呦,燙死我啦。」原來那人被飛濺的蠟油燙傷了眼睛。雷猛更不答話,趁那人揉眼的工夫,循著聲音上去就是一拳,只聽「嘭」的一聲,這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了那人的口鼻上,那人仰頭栽倒在地。另一人見勢不妙,竟越窗而逃了。雷猛上前制服了那人,便大喝一聲:「兀那婆娘,還不掌燈來!」那幾個女子戰戰兢兢地找到火摺子,好半天才點著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