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探
三人出天成衛,過陽和城,繼續西行幾十里。遙見遠處山峰峭拔,滿山蒼翠。經詢問路人,得知此山名曰采涼山,乃大同府之鎮山,過了采涼山,便是大同府了。進入采涼山,只覺山中清涼無比,果然不虛「采涼」之名。三人走走停停,經過一片兀立嶙峋紅石崖,沿著崎嶇山路登攀,不久便登上山頂。
山頂平坦開闊,有一座八角涼亭。亭內立一石碑,早已字跡斑駁,破舊不堪,上書「采涼福地」四個大字。亭下有一人正憑欄遠眺,只見那人頭戴方巾,身穿瀾衫,手持摺扇,一副儒士打扮。正搖頭晃腦地吟誦:「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吟罷長嘆一聲,又自言自語道:「昔日漢高祖親率鐵騎,追擊匈奴,何等豪氣;誰料想被困於此地七日七夜,又是何等倉皇;終以和親歲貢迎合胡虜,又是何等屈辱。悲夫!惜哉!」宮玉成雖然聽得一知半解,卻饒有興趣,便拱手道:「這位先生請了。」儒士忙轉身還禮道:「小哥請了。」此人已年過半百,兩鬢斑白,模樣有些寒酸。玉成道:「聽先生所言,這裡曾發生過大戰,是咱漢人和瓦剌人交戰嗎?」儒士聽了,忙搖頭道:「非也,非也,老儒說的是漢初之事,可不是現在,距今已一千六百多年矣。」玉成吐了吐舌頭,道:「好久遠哪!」儒士侃侃道:「此山曾名白登山,史家所云『白登之圍』,就發生在此地。漢高祖劉邦親率十幾萬大軍,迎擊匈奴。因首戰告捷,便輕敵冒進,結果被匈奴大軍圍困於此,七晝夜不得脫。後用陳平計策,行賄於冒頓單于妻閼氏,才脫圍而出。」
宮玉成聽得入神,眼前似乎出現當時情景:狼煙四起,征塵飛揚,千軍萬馬,吶喊廝殺。宮玉成又問道:「後來呢?受了這等屈辱,咱漢人皇帝就不想洗刷嗎?」儒士道:「後來漢武帝劉徹任用衛青、霍去病等,痛擊匈奴,打得匈奴四分五裂。」宮玉成聽得熱血沸騰,心向神往。儒士慨嘆道:「如今瓦剌屢擾我境,燒殺搶掠,罪惡滔天。『土木堡之役』竟然擄我聖皇,這等屈辱不啻於『白登之圍』。吾輩須眾志成城,發憤圖強,痛擊瓦剌,重塑大明天威!」言下頗為慷慨激昂。
這時,忽聽有人高聲道:「一個老窮酸手無縛雞之力,在此妄談國事,大言不慚。可笑啊,可笑!」只見不遠處走來三人,話音未落,就來到亭下。左首之人鶴髮童顏,滿面紅光,行走間衣袂飄飄,恰似仙翁下凡,說話的正是此人。中間之人眉宇含威,神情倨傲,身穿青布長衣,顯得氣度不凡。右首的是一名黑漢,他身長八尺,體如鐵塔,眼小嘴闊,鼻孔外翻,相貌奇醜。
儒士分辨道:「兄台此言差矣!孟子云:『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古詩又云:『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人文可治國,武可安邦。文者如孔子、孟子、王安石、朱熹、劉伯溫等,自不必多言;而誠若周瑜、陸遜、謝玄、文天祥等儒將,又何嘗非我輩讀書人焉?」
那老翁冷笑道:「狗屁讀書人!滿口『之乎者也』,除了能咬文嚼字,別無所長。漢人性若綿羊,軟弱無能,再有爾等窮酸腐儒,只知空談闊論,沽名釣譽,越發不堪了。自古物競天擇即為道,弱肉強食便是理。眼下蒙漢交戰,屢戰屢敗,長此以往,漢人遲早重回大元治下。」
儒士也不動怒,仍慢條斯理道:「作為堂堂漢人,老夫真替閣下感到羞愧。三歲小兒都知道『忠君愛國』這四字,
閣下如此不顧羞恥,竟講出此番言論。莫非閣下啃食胡寇丟棄之骨頭,故而搖尾乞憐乎?」宮玉成聽了老翁那番話,心裡早有憤憤之意。聽儒士將其比作狗犬,心裡頓感痛快淋漓,不由地喜形於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翁臉漲得通紅,勃然大怒道:「老窮酸,活膩了!」說著便欲擊打儒士。宮玉成眼前儒士要吃虧,急忙搶至老者面前,兩手伸直擋著,沖老翁喊:「為何要打人?是你先辱罵這位先生的,本來就是你的不對嘛。」這時青衣人止道:「遊仙翁切莫動氣,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咱趕路要緊。」說罷,背負雙手前面走了,黑漢也緊跟了出去。老翁余怒未消,一掌拍在亭柱上,只見木屑橫飛,竟留下一個寸深的掌印。然後氣沖沖地追隨二人下山去了。
宮玉成驚得合不攏嘴,看著三人逐漸遠去,才長吁一口氣,說道:「哎呀,嚇死我了!那老翁好大的掌力。」儒士似乎全無懼色,對宮玉成誇道:「甚好!甚好!小小年紀,竟有這等俠義心腸,著實讓人欽佩。」看到三人風塵僕僕,便問道:「三位行色匆匆,是要前往大同府嗎?」柔溪搶著答道:「是呀,回家找爹娘去。」儒士笑道:「小姑娘好機靈哪!」說著便從行囊中取出幾枚果子、雞蛋等食物,分遞於三人。三人都覺得這儒士性情率直,故也不推卻,接過便吃。
經攀談得知:儒士姓辛名思進,乃江南杭州人氏。老叫花問:「杭州離這裡很遠吧?辛先生來此有何貴幹?」辛思進道:「遊歷至此而已。常言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老儒苦讀之餘,以殘年之身外出遊歷,增長見識,姑且以慰平生。」老叫花道:「先生逍遙得很哪,一定考取功名了吧?」
辛思進臉色一下黯淡起來,囁囁嚅嚅道:「說來也慚愧。老儒年方十六時便是生員。此後每三年大比時皆去應試。算來已考了十餘次,可惜次次名落孫山,到如今依然兩手空空。」說罷又長嘆一聲,神色有些頹喪。少時,辛思進又精神振奮道:「明年秋闈之時,老儒再去試試,成敗再見分曉。」宮玉成安慰道:「辛先生,明年你一定會高中的。」辛思進道:「承蒙小哥吉言。時候不早了,這就告辭啦。」抱拳道了聲「後會有期」,便背起行囊,下山而去。
老叫花聽辛思進走遠,便對宮玉成道:「江湖險惡,凡事要小心謹慎,你這愛強出頭的性子要改改啦。剛才多危險,你知道嗎?唉。咱也上路吧。」宮玉成未置可否,想起剛才情形,仍心有餘悸。三人也起身下山去了。
再行十幾里路,終於來到大同府東城門下。青磚砌就城牆既高又厚,其上門樓、角樓、望樓林立,形態各異。東城門樓雄立正中,顯得格外高大恢弘,樓頂掛一牌匾,上書「陽和門」。
三人穿過城門。柔溪顯得格外開心,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介紹這裡是代王府,那裡是四牌樓,只看得玉成應接不暇。經過魁星樓,柔溪急切道:「再往前就是我家啦,咱們快點兒走。」老叫花低聲道:「柔兒爹娘情況未明,這樣魯莽前去極為不妥。從現在起,你倆小鬼都須聽我老叫花的。」玉成點頭道:「尤伯伯說的是。」老叫花帶著柔溪躲在僻靜之處,讓宮玉成先去打探打探消息。
宮玉成尋到羅府門前,只見大門緊閉,兩張封條赫然貼在上面。正巧路過一名老者,宮玉成急忙上前作揖,道:「老人家請了。請問羅府發生了什麼事?為何要查封?」老者上下打量了他,小心翼翼道:「你是他家的什麼人?」宮玉成「呵呵」一笑,故作輕鬆道:「我也是過路人,只是瞧見這門上貼著封條,覺得好奇,隨便問問而已。」老者嘆了一聲,道:「羅大人已被冤死,聽說家眷被流放了。可憐哪,好人沒好報呀!」宮玉成心裡一驚,忙道:「可是真的嗎?」老者道:「有何不真!官府告示寫得明明白白,老漢也曾看過。」說罷,搖著頭去了。
宮玉成心涼了一大截,這該如何與柔溪說呢?心情無比沉重,拖著灌鉛般的雙腿往回走,好半天才回到二人身邊。柔溪急切地問:「玉成哥,怎麼樣?我爹娘在家嗎?」宮玉成不知該說什麼,滿是憐愛愧疚之情,眼淚不爭氣地留下來。好一會才吞吞吐吐地道出實情。柔溪滿心歡喜頓時化作傷心失望,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嗚咽道:「爹,娘,別丟下我。嗚嗚——娘,你在哪裡?嗚嗚——」
這幾日,宮玉成經歷了不少事情,一下子長大許多。他對柔溪道:「柔兒,你爹被壞人所害,咱以後一定要為他報仇!你說好不好?而且你娘還活著,我們可以去找她嘛。」柔溪邊哭邊不住點頭。
夜漸深,因宵禁街上空無一人。不遠處一戶人家,傳來小孩哭鬧聲、婦人呵斥聲,在靜夜裡格外清晰。柔溪推了推宮玉成,輕聲道:「玉成哥,我很想回家再瞧瞧去。」老叫花急忙道:「可不敢去!那可是要犯王法的。」柔溪道:「街上又沒人,誰能知道呀!我家後院有一處矮牆,正好爬進去。」宮玉成天生膽大,尤喜冒險,不由得玩心大發,便道:「好啊,我陪你去。」老叫花見阻攔二人不住,只得跟來。
三人來到羅府後院的牆外,發現那一處矮牆早已壘高,難以攀爬,柔溪很是掃興。宮玉成發現近處有一株垂柳,枝粗葉茂,一部分已伸入院內。他便對柔溪道:「柔兒,我爬樹進到院里去探視一番,出來說於你聽,可好?」柔溪無奈道:「好吧。」宮玉成動作敏捷,很快爬到高處,沿樹側干來至牆頂,再抓了條結實粗枝,順著垂落院內。後院內雜草叢生,家什器物四處丟棄,凌亂不堪,一片狼藉。
宮玉成忽然感覺腸肚不適,便尋了隱僻處出恭。解罷正欲起身,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說話聲,他急忙隱在草叢中,紋絲不敢稍動。只聽一人道:「知院大人,這宅院顯然已被搜檢過多次,不知可否找到那『擒龍策』?」宮玉成大吃一驚,原來說話的正是白日涼亭里遇到的游姓老翁。另一人道:「不管落在誰的手裡,總會有蛛絲馬跡的,這事還須從長計議。行刺之事可有把握?」宮玉成心想,這人必定是青衣人了,只不知道他們要行刺誰。游姓老翁道:「大人且放心,老夫好歹取了他的性命。」青衣人道:「我瓦剌神兵連攻大同六次不下,全憑此人統領之功。若仙翁真能除掉此敵,那可是奇功一件。他日我們長驅直入,重占漢人江山,再論功行賞,保證仙翁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游姓老翁諂笑道:「好說,好說,全仗知院大人提攜。」青衣人道:「到前院會了哈爾巴剌,-咱們走吧。免得耽擱久了,露了行藏,壞了明日的大事。」
宮玉成躲在草叢中,屏了呼吸,聽得二人去了前院,良久無動靜,想是已經走遠。他無心再留在院中,慌亂沿著原路翻出牆外,老叫花和柔溪還在原地等著。柔溪迎上來道:「玉成哥······」宮玉成忙打斷道:「別說話,快走!」三人向北疾行行了一里多地,躲進一處破廟,發現並無人追來,才驚慌稍定,都大口地喘起氣來。
老叫花道:「成哥兒,發生什麼事啦?」宮玉成喘了口氣道:「白日里見到的那三人也在院里,幸虧沒被發覺,不然我小命兒就沒啦。」老叫花道:「他們在幹什麼?」宮玉成道:「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老叫花疑惑道:「是什麼貴重之物,讓他們深夜前去尋找!」尋思片刻,便問柔溪道:「柔兒,你可知道嗎?」柔溪搖搖頭。老叫花又道:「你和你爹分別時,他可曾交代過你什麼?可曾有什麼稀罕物交給你嗎?」柔溪又搖搖頭,隨後問:「尤伯伯,怎麼啦?」老叫花淡淡道:「沒什麼。今天也累了,都睡會吧。」說完就獨自睡去了,不一會便鼾聲如雷。
柔溪躺在玉成身邊,也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偶爾囈語喃喃。宮玉成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想到此行目的是為柔溪尋親,誰料卻是這般結果,真不知今後該如何是好,不由得心煩意亂。這般靜靜地躺著,胡思亂想了很久,漸漸有了睡意。朦朧中,他似乎聽到老叫花悉悉索索起身,隨後走出廟外小解······後來,他沉沉地睡去,便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