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要是能重來
李白的狗窩位於寶成路上一棟藏在彎彎繞繞小巷子里的古老建築的四樓。
說起寶成路,外地人肯定是沒聽說過的,連本地人都可能沒什麼印象,但如果說起和寶成路交匯的另一條路,姜漢路,大家就多半都有所耳聞了。
畢竟是國內叫的上名頭的繁華步行街。
但和一年365天每天24小時就算凌晨三點都還有人來往的姜漢路相比,寶成路就如同一個城市兩面中的另一面,僅一步之隔就像是分開了陽光與陰影。
姜漢路是陽光,寶成路是陰影。
年代久遠缺乏修繕維護的老舊建築群如同蟻穴一般擁擠在寶成路上,過度違規搭建的建築遮蔽了光線,讓整條街哪怕是在白天都顯得陰森森的。
除了被強制要求的街道上,兩旁建築里垃圾遍地,灰塵積年,居住的人群多半都是些上了年紀的本地人,處處都透著一股腐壞的氣息。
所以在李白第一次被中介帶來這裡的時候,他甚至都有點剎那間穿梭時空回到了一百年前的錯覺。
前一腳還在文明的現代社會,后一腳就踏進了腐朽的舊社會。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不用看了,我覺得這裡不太適合我。」
李白對那個總感覺有些心不在焉的中介如是說道。
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而且現在剛畢業就找到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理所應當享受到更好的生活而不是開歷史的倒車去體驗一番父輩都可能沒體驗過的苦日子。
但最終李白還是在這裡住了下來。
原因其實很簡單,這裡太便宜了。
處於繁華地段,什麼都不缺,而且交通便利,新建成的兩條地鐵正好在這裡交錯,可謂四通八達。
最重要的是,這裡距離李白就職的公司僅僅只有步行8分鐘的路程,在這個通勤兩小時都有人能接受的時代,這個距離已經是足以讓人感動流淚程度的恩賜了。
枯燥乏味的生活總會磨平美好的印象。
可能是因為李白以往的生活太過平淡的緣故,這個進度放在他身上,只用了一個晚上。
正如前面所說,寶成路與姜漢路交匯,而姜漢路上永遠都有來往的人流。
這也就意味著哪怕到了深夜凌晨,也是非常的吵鬧…
「啊啊啊!睡不著!睡不著!等明天我一定要搬出去!」
凌晨四點仍舊被吵到無法入睡的李白兩眼通紅的如是說道。
然後,他在這裡住了兩年。
原因很簡單,這裡太便宜了。
和從父母那裡按時領取生活費的大學時光不同,在工作后,李白唯一的收入就是工作的薪水。
剛入職,三千塊一個月,試用期不交五險一金,報銷車費話費各兩百塊。
在聽先前入職的前輩說過他們那時候只有一千六百塊以後,李白頓時覺得自己這份工作實在是太良心了。
坐在繁華地段的高檔寫字樓辦公室,風雨不愁,每個月還能拿這麼大一筆工資,工作真是太棒啦!
可惜,這個社會的消費水平好像有些不太對。
通勤30分鐘以內的合租房,最便宜也要一千塊左右一個月,在外面吃一頓飯起碼也要十塊起步,這還是不見葷的。
算下來,一個月光是吃喝住,工資就已經花掉了大半,要是再有點什麼額外支出,甚至還要超支。
在這種情況下,六百五十塊一個月的這個不到五平米的狗窩頓時就變得和藹可親了許多。
「年輕人嘛,總是要多吃吃苦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連續加班,三天72個小時中只抽空睡了四個小時然後在因為沒有電梯而必須爬樓梯回家的半途中累到靠牆休息的李白握拳為自己打氣,如是說道。
然後,他辭職了。
工作的兩年間,他的體重增加了40斤,膘肥體卻不壯,因為壓力太大左耳有些間歇性耳鳴,下班晚還要應酬喝酒導致常年的黑眼圈成了他的標配。
與此相比,工資的成長卻完全跟不上這個速度,兩年裡房價漲了快兩倍,房租也漲到了九百塊一個月,工資卻只有可憐的五千多塊,五險一金都是按最低標準繳納。
在一眼就能看見盡頭的人生中,李白頭一次明白了這個社會的本質。
他越是努力的學習工作,他身上的工作就會越多,而同時得到提升的機會也就越少,因為…
「小白呀,這次部門晉陞的機會就決定給xx了,你不要多想,反過來看,這是部門對於你的看重,部門離不開你啊!」
部門上司攬著後進公司的xx肩膀提前下班應酬,出門前對又一次既定加班的李白如是說道。
然後在同期入職的同事陸續離開,就連當初的xx也選擇了離開公司之後,李白遞交了辭職信。
和他想象中的上司會有所挽留不同,上司只是哈哈說了幾句場面話,就給他通過了。
收拾好自己個人物品離開公司后,回望這經歷的兩年間大大小小的事情,李白幾乎就要「啊!!!!!!!」的大喊出聲。
但是受過的素質教育不容許他這樣做,因此他只能默默離開。
當晚,李白頭一回到了家卻不想睡覺,於是下了樓隨意找了一個路邊攤,點了不少烤肉串和啤酒,打算犒勞一下自己。
寶成路上的夜宵攤子通宵達旦,做的就是流水生意,烤串的味道李白嘗不出是好是壞,反正很便宜就對了,至於烤串上的油有沒有安全隱患,肉新不新鮮,那就不是他需要關心的問題了。
幾罐啤酒下肚,破爛的摺疊桌上多了一個人。
「李白?」
來人不請自來的開始吃李白的烤串。
在李白反應速度低下的點了點頭后。
「好巧,我也是。」
來人如是說道。
於是李白首先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喝醉了,但想想這兩年間鍛鍊出來的酒量應該不至於被這幾罐啤酒放倒。
然後就開始懷疑老闆賣他的啤酒是不是有問題,但看了看啤酒罐上的日期,沒有過期,又喝了一口,確實是啤酒,終於有了反應。
「這樣啊。」
李白覺得自己肯定是醉了,因為那個人分明就是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只不過瘦了很多。
有句話說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
果然社會就是一杯最淳最烈的酒,李白只是聞了聞就醉的這麼厲害,都出幻覺了。
他被酒色所傷,竟如此憔悴!
於是決定,自今日始,戒酒!
「想喊就喊出來吧。」幻覺說道。
「什麼?」李白沒明白。
「因為我就是你,所以我知道你現在想喊出來,所以喊出來吧。」
李白點點頭,這幻覺還挺有邏輯性。
「你看錯人了,我受過高等教育,像是在街上大喊大叫這種沒有素質的事情,我是絕對不可能會做的!」
酒意上涌,臉開始發燙。
晚上氣溫下降,清冷的空氣拂過面龐,李白只覺得自己此刻無數文人傲骨附體,於獵獵寒風之中昂然獨立。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好一朵遺世孤立的白蓮花!
「嗶!——嗶!——嗶!——」
可是幻覺突然開始噴髒了。
李白看著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聽著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突然有些羨慕。
他是把他自己當受過素質教育的文明人看待的,所以幾乎不說髒話。
工作中生活中碰到與人衝突的事情,也會秉著「君子不爭」的傲然姿態,退後一步。
謙讓嘛,傳統美德嘛。
都是傳統美德了,那肯定就是好的。
「…然而並不是。」李白突然小聲說道。
「你明白了。」幻覺停止了噴臟。
李白沒明白。
沒明白幻覺說他明白了什麼。
但是一股抑不住的衝動讓他大喊出來。
「去你媽的謙讓!憑什麼就得老子吃虧!你們他媽的怎麼不謙讓!」
「好。」幻覺鼓掌。
「去你媽的黑中介!老子的押金憑什麼不退給我!這特么還有王法嗎!」
「好。」幻覺鼓掌。
「去你媽的狗公司!這麼黑心趕緊給老子倒閉吧!」
「好。」幻覺鼓掌。
「去你媽的狗上司!養條狗都還得給根骨頭吧!憑什麼不給我升職加薪!」
「好。」幻覺鼓掌。
「去你媽的狗房價!這特么還是人能買得起的嗎!掙了錢去燒給你先人吧!」
「好。」幻覺鼓掌。
「湯麵…」
「好。」
「鞋子…」
「好。」
「…」
「好。」
李白停下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喊了多久。
胸腔里的怨氣隨著那些大喊,一掃而空。
整個人都好像輕了半斤。
「聽我說,謝謝你,因為有你,溫暖了四季。」李白很感激的對幻覺如是說道。
他明白了,這一定是為了讓他能夠重新燃起對生活的信心才產生的幻覺。
人的潛能果然深不可測。
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竟然連自己產生幻覺開導自己這種後現代主義的騷操作都有!
太強了!
「你幹嘛罵我?還有,你還剩一個沒罵完。」幻覺如是回道,「那個才是一切的源頭。」
李白都不記得剛才他罵了多少東西,又哪裡記得還有哪一個是沒罵的。
而且還是源頭?
莫非是…自己?
這時候夜宵攤老闆一臉看神經病的神情過來讓他結賬,在李白強忍著經歷了一次社會性死亡的羞慚付完錢后錢包里少了一百塊,回頭卻發現摺疊桌旁哪裡還有什麼幻覺的身影。
用最快的速度衝刺回了居住時長還沒兩年半的狗窩裡,關上門,撲進略有些霉味的被子里捂住臉大喊出聲。
「去你媽的幻覺!再有下次,老子絕對不上當了!!!」
「不對。」幻覺的聲音如是回答道,「不是這個。」
李白猛的驚起,從床上跳了起來。
卻忘了他最近有些高血壓,突然跳起來,頓時天旋地轉,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以他為中心瘋狂翻轉,就像是小時候曾經玩過的萬花筒一樣。
眩暈欲吐間,就看見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離他越來越近。
近距離。
0距離!
負…負距離?!
隨後失去了意識。
「啊啊啊!睡不著!睡不著!等明天我一定要搬出去!」耳旁最後的聲音如是大喊道。
那是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