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鄉宴

第18章 鄉宴

沉雲所的米酒自然發酵,沒有經過蒸餾度數不高,香甜爽口,君棲禁不住喝了好幾杯下去,渾身暖洋洋像是漂浮在雲端,她臉色酡紅,皓月般的眼睛水霧迷濛,嘴角微微翹起。聽著身旁布茂蘭絮絮叨叨地誇讚自己兩個兒子是如何的優秀懂事,她竭力保持禮節性的微笑,腮幫子扯都快要抽筋了。

又是滿滿一碗雞湯燉靈芝擱在君棲面前,澄紅櫻扯了扯君棲的袖子示意她喝掉,君棲揉了揉肚子,嘆了口氣,這已經是第三碗了,在一眾小朋友殷切期待的目光中只好勉為其難地端起來喝一口,從小到大她還沒有學會拒絕別人的期待,唯一會的是躲閃和迴避,可惜在這麼一大群好心腸的人圍著,實在是沒地方退縮。

氣燈掛在屋檐上,泛著白光,兩張方桌拼成的飯桌上摞著盛滿各樣菜肴的海碗,大塊的臘排骨、堆得的尖尖的血豆腐和香腸、透亮的臘肉抄青椒,還有刻意放在君棲面前的岩耳抄仔雞,滿滿一桌肉食者的盛宴。豬肉都是年節時吃殺豬飯時省下來的腌製品,雞是今天現宰的小公雞。不斷有人往她碗里夾菜,推辭幾次后沒有效果,便乾脆任由腕里的菜推成了山尖。

君棲坐在上座,背後是熱氣騰騰的火塘,脫去了羽絨服,駝色的高領羊絨衫包裹出美好的曲線。左手有老村長作陪,右手是布茂蘭,沉雲所村女子素來當家,從來沒有隻能男子上主桌的陋習風俗,今天這頓飯是村裡請客報銷,借的是布茂蘭的手藝和飯堂,所以她當仁不讓地成為了主陪之一,村裡還請了兩位耆老做陪,都是上了年歲的人了,依舊耳聰目明,只是牙口掉光了,只能喝著米酒,咂巴著菜葉子上的肉味,眼饞地看著滿桌子的硬菜。

秋濤坐在君棲對面,山寨里這是僅次於主賓的尊貴席位,七個孩子圍坐在他四周擠得快要抹不開身子了。秋濤打了一碗酸腌菜煮洋芋湯,讓一旁的澄紅櫻端給君棲,即可以醒酒,也可以解膩。紅櫻乖巧地插在布姨和君棲的中間,說秋老師讓再弄個酥紅豆給牙口不好的老人,布姨知道加菜有多的錢賺,忙撇下君棲去到廚房忙活去了。

君棲偷偷揉了揉僵硬的臉,像個剛擺脫了家長看管的小女生般,開心地喝著酸爽可口的解酒湯,秋濤不動聲色地看在眼裡,暗自好笑。

午飯後秋濤看了會書,然後又到教室里打掃了一遍衛生,把教材和練習冊放在每個孩子的課桌上,為馬上就要開始的新學期做好準備。收拾好后,他提前去到布茂蘭家裡去幫忙,帶著江山福山兩兄弟挑水涮鍋煮水,然後又去竹林里挑了只老母雞,又挑了只小公雞,母雞煨湯公雞紅燒,接下來割脖子放血滾水燙毛開膛破肚。當君棲在兩個小姑娘簇擁下過來和他打招呼時,他系著靛青色圍裙正一刀斬斷雞的脊骨,刀在砧板上發出嘭嘭的響聲,嚇了君棲一跳,兩個年輕的外鄉人隔著案板簡單寒暄后,一時半會找不到話題繼續聊下去。

澄馨蘭跟著居士吃素食慣了,油膩的葷菜吃不了多少就飽了,她早早撂下了筷子,小口小口地喝著米酒,大眼睛嘰里咕嚕地東張西望,看了會澄桃姐姐,貝殼般的牙齒斯文地撕咬著雞翅膀,銀項圈在雪白脖脛上微微晃動,熠熠生輝。她羨慕地咽了口水,當真是自己望尖莫及的美人坯子,再過些年頭不曉得要讓不知多少少年郞心神恍惚。

福山用兩隻胖胳膊在桌子上拱衛著堆得尖尖的飯碗,手上還攥著臘排骨,正大快朵頤,嘴角上汪滿油,擠得一旁的德春山只剩下那顆大腦袋能看得見。

「死胖子。」她翻了個白眼,差點沒給他一手拐,其它男生胃口都不錯,也都愛吃肉,但也沒有胖子這樣筷子趕筷子的餓癆鬼相。不過只要他不去碰君老師的靈芝雞湯,她今天可以忍住不出手,在兩位最敬愛的老師面前,還是要盡量保持乖巧的淑女模樣。

禁不住還是看向君老師的目光多些,酒喝微醺,花看半開,君老師酡紅嫵媚的臉,還真是美不勝收,雖然說漂亮女子容顏易逝,比不得山裡的靈芝彌久珍貴,更像是明前收的春茶,翻過月份就一天天的陳舊下去,再也不是那個味了,不過那又怎麼樣呢?能在最好的年紀拼盡全力綻放才是最美最該做的事情。她杵著下巴竟然看得有些痴了,直到紅櫻修長的手指在眼前搖來搖去才把她晃回神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油茶擱在面前,她眼睛亮起笑逐顏開,這頓飯的高光時刻終於等到了,布姨家的油茶用料足,滿滿的芝麻和野蜂蜜,是出了名的香甜,說到底自家婆婆做的油茶口味還是寡淡了些。

澄桃今天也總是看向君棲這邊,新來的老師肌膚細膩緊緻,五官精緻而舒展,雙腿欣長筆直,一切都那麼的舒展而美好,讓她心生喜歡。小說里描繪的風姿卓絕美麗佳人竟然真的存在,就和她隔著半張桌子。

以前去山下,街上也有遇到過貌美的女子,入時的穿著打扮也令她多看上兩眼,但絕不會像今天這樣讓她移不開眼睛。記得她和哥哥剛走進福山家,翹角飛檐下的院落裡布姨正和一陌生女子揀菜說笑著,聽到有人來那女子揚起頭來,和煦的陽光灑落在笑臉上,她便融化在了君棲優雅之中,那一霎間她終於知道自己長大后最想要成為什麼樣子的人了。

酸酸辣辣的熱湯喚醒了君棲的胃口,對酒精的那點不適似乎也過去了,她就著碗里剩下的雞湯盛了半碗飯,在優姨家吃慣了摻雜包穀面的糙米飯,眼前的這碗白瑩瑩的大米飯還真是香糯得很。

今天學校的全體師生終於算是聚集整齊了。德春江還是一如既往地害羞,恨不得自己是個隱形人,吃飯悄無聲息,即便快被福山擠下桌去了,依然毫不生氣。這個身世可憐的棄嬰從小和澄崖澄桃兄妹倆一塊長大,說不上對村長有多親,但對澄桃有一種長姐的依賴,他個子小手短夠不到菜的時候,總是澄桃幫他夾菜。

君棲第一次見到澄崖和澄桃兩兄妹,哥哥個子高挑勻稱,鼻子挺拔,眼眉濃密,以後完全長開后,就很有素描畫里稜角分明的西洋模特味道了。十二歲的年紀說話舉止之間沉穩,已經有了小大人的模樣,隱然在四個男孩子中有帶頭大哥的威嚴。

和黝黑的哥哥不同,妹妹澄桃長得白皙水靈,生得一雙柔情似水的柳葉眼,一顰一笑都像極了江南女子的溫婉。盤在頭帕後面的髮辮,還有衣飾的搭配都是用了心的,極有天賦,不像紅櫻和馨蘭穿著打扮那般簡單隨意。澄桃待人接物屬於自來熟,剛見上面就拉著君棲問東問西,看得出她是喜歡自己的,澄桃的喜歡不似紅櫻和馨蘭對她那般如同親人般天生共情的親近,更多是喜歡眼睛中看到的她,把自己當成偶像般地傾慕。澄桃顯然是水月庵兩姐妹的榜樣,按城裡的說法是女生中的意見領袖。

另一個在意澄桃的便是坐在右邊的德江山了,看向澄桃的目光都是歡喜,澄桃偏過頭和他說話時,他便擱下腕筷,顯得特別認真仔細。少年和澄崖同歲,個頭差不多,卻是滿臉讀書郎的雋永清秀,內心敏感而安靜。在靈岩觀時君棲就對德江山心生好感,是個內心澄徹樂於助人的好少年,看得出來優婆姨也很中意這個孩子,待他甚至比對紅櫻和馨蘭還要親切些。

澄紅櫻整個晚上成了君棲的保姆,除了催促她喝了三碗雞湯外,現在還承擔起替她擋酒的職責,白裡透紅的瓜子臉上滿滿的是對君棲的關心。紅櫻五官精緻,嘴唇和鼻樑略顯單薄,有東方古典美感,她屬於那種內心嫻靜但又特別有主見的女孩子。她從不包裹頭帕,也不像馨蘭和澄桃時常穿著建西本地的服飾,這個身世可憐的女孩像是在用這種方式和她原生家庭以及這個地方劃了條界線,君棲偶爾會覺得這個身世可憐的女孩冥冥之中和她有共鳴的地方。

澄馨蘭整個晚上都擺出一副雕塑的模樣,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滿懷傾慕地看著自己和澄桃,不知道小腦袋裡在想些什麼。要不是有這麼多人在場,君棲便要揪住她的圓臉瞪回去,這個未來的文藝青年還好是個女子,要不然長大后必定會成為才華橫溢的浪蕩子弟,四處禍害漂亮的女孩。

至於那個靈活的胖子,當真是自帶福份的孩子,雖然貪吃,但並不讓人討厭,一副苦兮兮的溫順模樣還蠻有人緣的,除了天敵澄馨蘭,其它孩子也不計較他,這位今後不管在那裡做什麼都不會吃虧。

君棲和陌生人打交道不是特別自信,不過對自己的觀察力還是有幾分小得意的,喜歡交際的人通過言語了解他人的心性,而她更多是靠眼睛洞察人心,這份天賦也許是自小嚴格的美術訓練,又或是不善於社交讓她有足夠的距離去讓觀察,在她心湖裡會為打過交道的人印記一個具有時間延展的郵戳,寄向未來的某個時刻的某個模糊的片斷,她從來沒有驗證過這些未來的印記是否準確,但這是她心中的小秘密,連爺爺也沒有告訴過。面對這七個學生,她只能覺察到孩子們的未來充滿了各種可能,能看到這裡就已經夠好了,很讓她開心。

對面和她一樣的外鄉人,咂巴米酒嗑著松子,正用建西方言和村長還有兩位耆老交談甚歡,一副已經落地生根的模樣。除了剛見面時毫無質量的尷尬寒暄,整個晚上君棲和秋濤沒有再說過話,頂多就是眼神偶爾相遇,相互客氣地笑笑。自打從高中開始,她就發現大多數男人不管是害羞躲閃的,還是主動熱情的,看向她的眼神或熾熱或閃爍,但私底下恨不得用眼睛扒光了她的衣服看個夠。秋老師倒是個例外,眼神清徹,不刻意迴避眼神相交,也不曾偷摸地打量她。

這個年青人大冷的天氣僅穿一件單薄的套頭衫,深藍的顏色漿洗得久了已經發白,這會喝了酒乾脆連外衣也脫了,白色衫衣的袖子捲起,看著還挺樸素乾淨,只是那個熨燙過的中分髮型,分明是華懋校園裡扮酷小男生的打扮,和這個堅守在山裡三年多的鄉村教師的風格一點都不搭嘛。想起第一眼見時他系著圍裙,頂著這麼個時髦的髮型,高高舉起菜刀剁著雞胸脯的樣子,她的嘴角不禁輕輕翹起,算是個有趣的同事。

只不過他寄向未來的郵戳一片模糊,怎樣也看不清楚,她有些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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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升雲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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