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靈魂不安之時

第1章 靈魂不安之時

「有樹,有天空,有鳥,有魚,這樣的世界還缺少什麼嗎?」我興奮地問,像是剛塗鴉完的孩子。

「這只是造像,有神才能叫做世界,若是有神,即使空無一物也可稱之為世界。」他說。

「那神會死嗎?」我仰頭望著他,或許在他看來這是個很蠢的問題吧。

可我並不著急著得到答案,不急,不急。

天空的光刺得我眼睛睜不開,我用手遮住,可是沒有什麼用,但我仍要抬頭看。

那光愈甚,我感覺我的眼睛像是放進煎鍋里的兩塊乳酪,軟軟的,粘粘的,在眼眶裡左右滑動。

有液體從眼眶裡緩緩流下,鑽進我臉頰的孔洞,我用舌頭接住,味道很腥。

是淚嗎?可為什麼要流淚?不應該興奮嗎?

畢竟,我快要成為神了!我快要成為神了!

我興奮地跪著,一絲不掛地跪著,待原野上空曠的風把眼淚蒸發后,我終於又看見了那棵樹。

我已經等太久,太久了。

我使勁地舔了舔舌頭,嘴裡的腥味連同這股興奮被我攪和進肚子里。

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在瘋狂顫抖,可我沒辦法克制住,這是一種貪婪。

我忽然變得很慌張,我告訴我自己,我不能貪婪,我不能貪婪,因為神是不會貪婪的。

是因為那棵樹嗎?可是它實在是,實在是太大了!都夠我吃好久好久了。

樹孤獨而又迷茫地屹立在原野上,像一座山,像是我這半生呼出去的所有的氣息凝結而成的一樣,應該也連同著此刻的嘆息吧。

它連貫著整個天地,這裡太小,太小了。

這裡是牢籠!這裡放不下它!

我要解救它!

讓我,讓我把它吃了吧。

我祈求著,祈求他能給我機會吃掉那棵樹,哪怕一小口也行。

繁雜尖銳的樹枝將世界捅得到處都是窟窿,有如黑色灰燼一般的煙霧從窟窿里透進來。

「好美的鳥!」我叫道

「樹也會死,何況神!」他忽然張開雙臂高聲說道,像是進行一場盛大的宣判。

煙霧像是附骨之蛆,不斷地積攢在樹上,附著在樹的表面,啃食著樹的精血,樹變得漆黑漆黑,如同燃盡的煤炭,樹上面盛開著的,是枯萎,是死亡,是湮滅。

死?

他說死?

他說神會死?

我咆哮著,我哭泣著,我用雙手用力地砸在石頭上。

他在說什麼?他知道他在說什麼嗎?他說我會死?

我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了!

他和我說死?

可我是不會死的!死是沒有意義的,死是冰冷的,死是遙遠的,死是不會觸及到我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或許我已經被它變得不再是我了,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那又怎麼樣!只要這個我存在,死去再多的我又如何?

再多的我!

是吧?是吧!

我可以貢獻我的魂靈,我的魂靈!

哪怕不是我也不重要!

人世的一切令我焦灼,凡間的晝夜反反覆復,我已經沒有留在這裡的必要了,我要走出去,我要走出去!

我要化身為神明,昭示此間萬物,永存於世!

讓我成為神,讓我成為神!

天空的光被撕裂了,像是億萬片閃耀的玻璃碎片,那麼晶瑩,那麼美。

可是樹為什麼也在逐漸崩塌?

大樹自上而下不斷碎裂,

遮天蓋地的樹枝墜落下來,落在滿是泥土的地上。

有魚躍出泥土啃食著樹枝,一隻,兩隻,三隻……魚啃得很歡,像是在進行一場頗瘋狂的盛宴。

我的……我的…………我瞪大著空洞的眼睛跪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著。

你們怎麼這麼地貪心,你們怎麼能這麼地貪心!

我可是神!

難道一口,一口也不行嗎?

就在樹枝被啃食得所剩無幾時,他叫停了它們。

魚似乎還有點不甘心,在土裡使勁翻騰,攪得塵土飛揚,繼而鑽進土裡,不知游往何處。

「你回去吧。」他說。

他的聲音是那麼冷淡,那麼波瀾不驚,好像我成為神對他來說是那麼微不足道的事情。

「回去?回哪去?」

我很疑惑,我還能去哪。

「回你該去的地方。」

他的聲音太平淡,太平淡了,他不該這麼和我說話的!

「回去豈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還想掙扎,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啊!

「不會記得也無需記得,此間只是一塵之夢,所見之物皆為幻像。」

他揮揮手,把我趕走了。

…………

———「我」在「樹」前接受成「神」的洗禮,可是我為什麼感覺不到喜悅?我又是哪個我呢?

…………

張明墨在床上翻轉身子,從綿長的夢中醒過來,摸索出枕頭下的手機。

開機的強光讓他眼前一花,他趕緊把頭埋進被子里,用力揉了揉眼,半響才歪著頭,眯著通紅的眼睛看向手機屏幕。

「3:20」

街邊路燈的光透過紗窗打在天花板上,彷彿另一個世界透出的光亮,昏黃而又低沉。

窗邊吹來徐徐微風,身處在7月末的夏夜,裹著一層單被的張明墨居然還能感覺涼颼颼的。

「又是3:20,算上之前幾次莫名其妙地醒來,今天好像已經是第六天了。」張明墨平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暗想。

天花板有些許破舊,是那種毫無修飾的粉刷牆面,細碎的裂隙不均勻地爬滿了整個牆面。上面一片光影斑駁,那是路燈的光亮,有梧桐樹葉的影子在低暗的光暈中輕輕跳動,猶如被繫上絲線,掛在枝頭,簇擁在一起慌亂扑打翅膀的蝴蝶。

窗外沒有一點聲音,像是被裹挾在一個真空的世界里。

寂寥幽靜。

連續六天,在三點多不明不白地醒過來,要說是被吵醒,但這小區雖破,晚上卻出奇的安靜,在靜謐的夏夜裡,連蟲鳴聲都不曾聽到。

想到蟲鳴,張明墨一思索,話說自己從大學畢業搬進來這個小區都快兩個月了,在這裡面似乎連老鼠蟑螂什麼的都沒有見過。

可是按理來說不應該啊,這裡的衛生可算不上好的,但就算是樓下老太婆門口快齊腰的垃圾堆,也見不到四處紛飛的蚊蟲,還真是奇怪。

想著想著,張明墨又想到自己工作還是沒個准信,這大凌晨的好好睡不著,再過幾個小時又要去伺候那些擺著臭臉的面試官。

多半又是凶多吉少。

也不說什麼北上廣那些大城市了,沒那個能力,也沒那個氣運,可在這三四線城市都能碰一鼻子灰,著實讓人有點鬱悶。

唉,可真要說還得怪自己大學四年時光荒廢不已,天天躺在床上盯著手機笑呵呵,抱著只要混不死,就往死里混的態度渾渾噩噩上完了大學。

一畢業就成功淪為了社會廢柴,就像是進入了一個巨大的熔爐,有人真金不怕火燒,而自己現在都快要成灰了。

大學學到最有用的東西,可能就是即便孤身一人也能忍受住空虛寂寞,就像是蜷縮在狹長的洞里,一點也不見光的穴居動物一樣,可以在房間里足不出戶地呆上一整天。

想到這裡張明墨也是內心煩悶渾身燥熱,愈發睡不著,恨不得捶牆跺足,好好發泄一下懊悔之情。

可惜現在也僅僅只能想想而已,就算自己真的回到了過去,是否就一定會做出改變呢?

人總是活在當下,行一時之樂,盡片刻之歡,即使知道以後的自己會懊悔不已,也仍舊如此。

可能這就是人性吧。

張明墨住的小區偏郊區,離城裡中心地帶有點距離,住在這裡的大多都是些帶小孩的老年人,與其說是一個小區,倒不如說是個許多人住在一起的農村。也因此租房價錢實在便宜,張明墨也就心安理地賴在這裡。

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街上的路燈關了,屋裡陷入一片黑色的寂靜之中,張明墨又看了一眼手機。

「3:58」

他嘆了一口氣,路燈關閉前的殘光在他眼中慢慢消散。以前聽別人說的死黑死黑就是這種感覺吧,就連胸腔也像被重物擠壓,黑暗像又粘又稠的液體包裹著身體,把你往深處拖去。

如果可以這樣一直躺著該多好,就癱在床上,啥也不幹,啥也不想,靜靜感覺時間從身邊流逝,一直在床上躺到天荒地老,躺到不省人事,上他個鳥班,賺他個鳥錢。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張明墨翻了個身。

忽然窗外有強光掃進來,隨即消失。

張明墨感覺到了這股光亮,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咕嘟咕嘟轉了幾圈,剛剛閉上的眼睛又睜了開來,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這是一輛汽車轉向時的車前燈,正好對著自己的房間掉頭。

耳邊響起車輪胎滾動摩擦沙石的沙沙聲響,在安靜的夜晚顯得細碎而又突兀,張明墨本想翻過身繼續入眠,但想了想很好奇,這麼晚了有誰會在小區里開車子?

不會是……嘶,張明墨腦子滴溜溜地轉,想到許多警匪片里的場景,月黑風高的夜晚,幾名蒙頭蓋面的彪形大漢受雇於人,開著快報廢的麵包車衝進小區,闖進民宅敲暈受害者拖上車,一路開往荒蕪的深山。

殺人?拋屍?……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莫名可笑,老大不小了,已經二十有三了還成天想這種東西。但是張明墨還是下了床,塌拉著鞋,湊到窗邊往外看去。

張明墨住在四樓,窗前那棵巨大的梧桐樹佔據了窗檯的整個視線,梧桐長勢異常兇猛,已經快蓋過屋頭了,樹葉更是互相交錯,看得人眼花繚亂。

他只能從樹葉縫隙間艱難地往外窺探,昏暗的光線中張明墨看到正對面的樓下側停著一輛黑色的麵包車,看不到車牌,亮著紅色的尾燈,車子發動機還未停下,還在呼呼地冒著尾氣,像是一頭喘著粗氣的水牛。

只聽得幾聲關車門的悶響,從左右車門下來四個人。

寬大的梧桐樹葉遮著看不真切,張明墨看到四個人穿著深色的衣服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的動作。他們似乎簡單地用手比劃了一下,前面三個人進了樓,最後一個人留在門口往外張望。張明墨嚇得趕緊低下了頭,但隨即想到有棵碩大的梧桐樹擋在前面,怕個屁呀,又激動地探出了腦袋。

「woc,不會真的猜中了吧。」張明墨小心臟砰砰跳,想不到我張明墨有生之年還能碰到這種事情,那自己現在算不算是目擊證人?以後喝酒可就有得吹皮了。

但沒過多久張明墨就耷拉了腦袋。

透過寬大的梧桐葉,張明墨看到一個杵著拐杖的老人佝僂著腰從門口緩緩走出,進去的三個人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面。

原來不是什麼案發現場嘛。

但讓張明墨有些心驚的是他似乎看見從樓道口走出的老人忽然抬起頭,用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神刺破梧桐樹葉死死地盯著他,但也就是那麼一瞬間,老人又收回了視線。

張明墨與老人視線交接之際渾身一顫,有如雷擊。

那兩道視線如同尖銳的鋼針一樣,張明墨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老人的視線所扎破。

「靠。」張明墨暗罵了一下,趴在窗口一動不敢動,身上微微冒汗,心裡略微發毛。老人只是無意看向這裡吧,怎麼可能眼力這麼好,隨後心有餘悸地慢慢縮回脖子,躲在牆后,皺著眉頭,咬了咬手指頭,緩了一會又伸著脖子看了過去。

那幾人打開車門,帶著老頭子上了車。

大凌晨去接人,搞得這麼悄咪咪很容易誤會的好吧,張明墨在心中暗自吐槽。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老人穿著一襲白袍,儘管光線低暗,但仍舊很惹眼,顯得非常突兀。

嘶,那老人穿的袍子似乎在哪見過,張明墨暗自揣摩,白色的袍子,手袖寬大,衣擺拖地。

好像,好像和以前某個山上的小道觀裡面一個道士穿的類似。

對面這樓里還住著這種人嗎?還真是沒注意過,話說這麼晚去幹嘛?道士是不是會做法什麼的,不會去驅鬼伏妖吧?靠,神馬亂七八糟的。

張明墨還想看得更仔細點,但是光影模糊,那幾人帶著老人上車后很快就駛離了小區,融入了迷濛的夜色,流逝在黑暗之中。

小區又回歸死一樣的寂靜。

「4:13」,張明墨回到床邊打開手機。

「哎。」他輕嘆一口氣,仰頭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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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界:孤獨者的夜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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