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幕 龍之吼
上城區坐落於黑林群丘的主丘頂端。
開闊的建築布局之間種滿了從阿爾托曼引進的尤加利樹,這種樹散發出的香氣有提神醒腦的作用,貴族人認為這種香氣可以驅散奴隸和下城區貧民身上的惡臭。
在綠樹掩映中央的龍吼競技場是座巨大的羅馬式圓形競技場,因為獨特的建築設計,從這座競技場內傳出去的聲音會被放大,每當興奮的觀眾開始歡呼,競技場便爆發出如潮的巨響。這設計逐漸在奈曼城裡出了名,競技場的主人便出資在競技場頂端用大理石雕刻了一頭巨大的幻想生物——龍。
之後數年,「龍吼」聲便如它的名字一樣,響徹了奈曼城乃至整個共和國,慕名而來的貴族更是遍布涅墨西斯大陸各地。
「哈!」
紅騎士頭盔下面發出感嘆:
「全剛鐸最大的競技場果然名不虛傳!」
高達十二層的看台上座無虛席,從遠處看去便成了不斷涌動著的人浪。只有身處競技場里才能體會所謂人聲如潮是何種感覺,將要壓破耳膜般的人類歡呼高一浪低一浪,把每一個觀眾的殺戮慾望托起,化為戰鼓般和諧而有節奏的震蕩:
「殺!」
「殺!」
「殺!」
「殺!」
每一次喊殺聲震撼的已不是耳膜,而是在殺戮和賭博慾望中不斷顫抖的心。
「這地方令我噁心。」約頓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競技主持人的怒吼蓋過了約頓的聲音。那聲音通過共振合金連通的特殊傳音裝置震蕩在競技場各處:
「第二場開始!第二場開始!『獨眼蠍子歐哈克』對陣阿爾托曼來的斗姬『幻步』以保衛他在大競技場第七十二位的排名!獨眼蠍子還沒有敗!獨眼蠍子還沒有敗啊!現在下注,還有機會押一贏十六!押一贏十六啊各位貴族老爺!!!」
主持人聲嘶力竭地高呼下,金幣反而一枚枚投入了押「幻步」贏的箱子。在第一回合的決鬥中,「幻步」在「獨眼蠍子」的左側腹留下了一處很深的刺傷,這樣下去,獨眼蠍子的倒下便只是時間問題了。
在大競技場中央,被叫做獨眼蠍子的男人拿著長劍步步退守。對他發動凌厲攻勢的是個體格意外弱小的少女,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她的雙腿絕對有額外地鍛煉過。她利用靈巧的身法不停潛入獨眼蠍子的攻擊範圍,絕不超過兩擊以上的攻擊之後立刻利用獨眼蠍子格擋的彈性撤出獨眼蠍子的攻擊範圍,且速度不停地加快。
她和獨眼蠍子在互相尋找破綻。相比少女柔弱的划斬,突刺能夠造成致命一擊的概率要高得多,但是相對地,突刺的破綻也大得多。如果在少女失手的瞬間獨眼蠍子能對少女的雙腿造成傷害,那麼殘暴的處決就會降臨。
可獨眼蠍子沒有把握住機會。於是在第一回合,少女把自己手中雙刀其中的一把刺入了獨眼蠍子的左下腹。
「太美了!太美了!等她贏下比賽之後我要把她買下來,好好檢查一下這雙腿是怎麼做到這麼靈活的!」
貴族的污言穢語傳入約頓的耳朵,這不禁讓他愈發擔憂明娜。
「媽的,小公子哥,你還有沒有金幣,多押幾個獨眼蠍子贏吧。」紅騎士卻似乎發現了什麼,搖搖身邊的約頓。
「我不會參與這種野蠻人的盛會。」約頓回答。
「我們救救她吧。這場戰鬥,這個叫幻步的女孩沒可能贏了。」紅騎士湊近約頓,
「看見那個獨眼蠍子了嗎?他是一名完美劍士。」
約頓抬頭打量著那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少女劍士,她留著阿爾托曼人特有的雙麻辮。和那些大街上的阿爾托曼奴隸不同,她的眼中還沒有染上被藥物或者皮鞭摧毀心靈后的灰色。假如此戰敗了,她就會失去自己選擇的身體上的某個器官,然後大概率被哪個具有戀殘癖的貴族買走吧。
——在處境方面,倒是和明娜挺像的。
約頓稍微來了興趣,道:「完美劍士?」
「在阿爾托曼,這種人被稱為『劍聖』。人在劍術方面的造詣各有不同,戰鬥風格也大相徑庭。但劍術的基礎卻是從一點出發的。把劍術的基礎練至純粹之境的人便是完美劍士。這樣的劍士在一對一決鬥中很難被擊敗。要想擊敗他們,必須藉助『外力』。」
紅騎士道。
「呵。」約頓張張嘴,「那他左下腹的傷怎麼解釋?」
「這人大概是競技場的托兒。」紅騎士道,「人類不是最愛玩這種操作了嗎?這個獨眼蠍子大概在前面贏得太厲害,不露出點大下風,競技場里的客人們就不會往死里下注。」
約頓垂下眼睛,紅騎士說的話還算有道理。於是他把僅剩的幾枚金幣投進押獨眼蠍子贏的箱子,這樣若是女孩輸了便可以買下她。
紅騎士也沒打自己的臉,他排出兩枚金幣。
隨著噹噹兩聲脆響,押獨眼蠍子贏的箱子又重了一分。
「不過,我開始感興趣讓獨眼蠍子失去一個眼睛的那傢伙是誰了。」紅騎士盯住競技場中央,顯然態度開始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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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騎士雖然說對了——獨眼蠍子的確是完美劍士。
但他也並非沒有弱點。
他只有一隻右眼,左前方的視野對於他需要一個瞬間的時間去照亮。死於一個瞬間的諸多高手的前車之鑒,讓他不敢再在大競技場的排名上前進。
但對於這種在家鄉學了一招半式,攻擊和雜耍似的小姑娘,獨眼蠍子可一點尊重都不想給。
他在這場戰鬥中的目標,是「一場蹂躪式的勝利」。
為了滿足大競技場顧客們的嗜血欲,競技場規定角鬥士們做到足夠的演出效果也可以拿到金幣。
而在這方面,獨眼蠍子可太了解這些貴族老爺們了。他們看見比自己強的壯漢流血只能感到恐懼,而這種比自己弱的少女受到凌辱才是他們的心頭好。
能遇到這樣嬌美的對手的機會可不多,獨眼蠍子算是撿了大便宜。這個摸不來深淺的少女還以為自己佔了上風。
少女在發動一段猛烈的攻勢之後拉開距離,調整呼吸的她盯著獨眼蠍子故作輕鬆模樣。
「把你的恐懼拿出來!」
忽然,獨眼蠍子的表情變得猙獰,他伴隨著大跨步一記猛突便要取少女的頸首。
距離感!
三個字沖入少女的腦海,她的大腿比她先作出反應,極速地躲向獨眼蠍子的左前方。
那一招刺不到我!少女激烈地提醒著自己,但是不行,身體的反應太快了,對戰敗的恐懼無法克服。她短暫地重整精神,便要上前再突入獨眼蠍子的攻擊範圍!
「停下!」紅騎士低吼,可是這什麼也沒有阻止。
獨眼蠍子做出長突擊后的視野盲區是絕好的破綻,少女此刻就在破綻中。
她的雙刀要夠到獨眼蠍子的脖子了——
然後,她在劍斗的呼吸瞬間,看到了那個名為「獨眼蠍子」的劍士的全部實力。集中力衝上腦海,足以讓時間變得緩慢。
這才是完美劍士之間的對決,兩人來到了「純粹之境」。
在純粹之境中,任何與戰鬥無關的事務都被排除在外。絕對的靜謐下,時間變慢,少女眼中只剩下獨眼蠍子那像是拆分動作的招式。
獨眼蠍子的左手原來是一把蠍子刀。就如厲害的魔術師能把撲克藏在袖中瞬間變出來或變消失一樣,獨眼蠍子手中的蠍子刀是從袖口滑出來的。
彎鉤刀刃快得非凡,挑開她鰲狀向前的雙刀,又在她的大腿外側留下一道划痕。
——精密地無可挑剔,獨眼蠍子划斷了少女大腿外側的筋腱。劇痛讓少女失去重心,狠狠地摔落在地。
在競技場的觀眾們看來,兩聲兵擊相隔太近,看起來就像是獨眼蠍子只出了一擊:
「出現了!出現了!蠍子蟄!蠍子蟄!『幻步』大意了,沒有防禦的她被傷到了大腿!」
主持人的嘶號灌入少女的敗心,就算是那隻好的腿也軟了。
獨眼蠍子緩步上前。此刻的恐懼最重要,要慢慢地、慢慢地、將它灌入少女的胸膛。
終於,那恐懼在少女心中爆開:
「饒過我!饒過我!我什麼都會做的,請放過我!」
阿爾托曼人的鳥語剛鐸人聽不懂,但恐懼的香氣隨著少女的尖叫從競技場上空灑落,每一個貴族都被這香氣勾走了魂:
「殺!」
「殺!」
「殺!」
「殺!」
獨眼蠍子見時機已到,拎起少女就像拎起一隻無助的狗兒。他用蠍子刀指向少女身體的每一處尋求同意,可憐的少女頭搖得直像撥浪鼓。
「殺!」
尋求同意的環節已經結束,戰敗者沒有做出選擇,那麼選擇權便落入了戰勝者的手中。獨眼蠍子把蠍子刀伸向少女的小腿,順便享受少女因恐懼而發出的細細悲鳴。
「停下!」
約頓的怒吼沒有使這場血腥盛宴停下,紅騎士翻身闖進了競技場。
騷動與沉默。約頓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在下紅騎士,是台下約頓·韋塞爾先生的暫時傭兵。」紅騎士舉起自己的的佩劍了,「受主人之命,我提出代替這位小姐和您對決。」
人聲暴沸勝過之前的每一刻。
「年輕的貴族要守護這位小姐!年輕的貴族要守護這位小姐!」主持人主持完這場比賽絕對要去休息好幾天了,「比賽繼續了!請各位繼續下注吧!請各位繼續下注吧!這位登場的紅騎士穿的可是蒸汽甲胄!!有什麼是蒸汽甲胄不能戰勝的了?!」
紅騎士提起劍刃,手腕放鬆。
劍尖找到位置,留出迴避空間。
他感覺到自己還沒有變鈍。
身著蒸汽甲胄的紅騎士步態優雅,瞄準獨眼蠍子的劍刃處於一種令人愉悅的穩定。即使是完美劍士的獨眼蠍子也感到了威脅:
「事情不是這麼個辦法。這樣吧,漂亮的公子哥,你出個合適的價錢把她買走吧。」
獨眼蠍子望著約頓,用劍尖指了指望見一線曙光的少女,此刻她眼中的約頓便是救世主。
「我討厭你。」約頓答,「紅騎士,把他的那隻好眼也刺爆。」
對於獨眼蠍子來說,這句話和「我要把你的頭蓋骨當碗使」也沒什麼區別了。
獨眼蠍子又嘆口氣:
「好吧。紅騎士是嗎?在我拿走你的眼睛之後,可別讓你的主人記恨我呀。」
他的左手在空中猛地一閃,又恢復了空手狀態。
前推三步,二段攻!
紅騎士突入獨眼蠍子的攻擊範圍,使出一招長距離的二連刺。
他似乎還不知道自己邁進了獨眼蠍子的攻擊範圍。
難道這傢伙意外地弱?!
獨眼蠍子躲過紅騎士的刺擊,一記頂膝送入紅騎士的懷裡。
算了,還是給這傢伙留點軟傷,讓他知道利害吧。畢竟他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都別跟貴族結上樑子才是上策。
「……!」
大競技場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一秒。
「獨眼蠍子打空了!獨眼蠍子這是那隻好眼也昏花了嗎!?他居然摔了個狗吃屎!」主持人嘶啞的聲音傳遍了競技場。
「……!」
瞬間,獨眼蠍子強逼自己進入純粹之境。此情此景讓他想起那個奪走了他眼球的混蛋,同為完美劍士,那傢伙卻操控著如規則般地某一領域的「魔術」,使戰鬥變成了單方面的羞辱。
面前的這個紅騎士絕對,也是擁有那樣「魔術」的人!
獨眼蠍子就地打了個滾,身體如迸射的彈簧,持劍刺向紅騎士。在純粹之境中,獨眼蠍子看到了,他刺中的紅騎士只不過是如水一樣的幻影!
真相的世界在下一秒來到,紅騎士的劍刃正冷冷地指著他的那隻好眼。
獨眼蠍子舉起雙手示意投降,雙腳慢慢退後。
……紅騎士沒有刺爆右眼這個還要陪獨眼蠍子許多年的老夥計。獨眼蠍子盤算著自己身上還有哪塊肉好割。
還沒等獨眼蠍子想好,約頓在看台上冷冷地發話了:
「獨眼蠍子歐哈克。我要你的心。」
「您打算殺了我嗎?」說真的,獨眼蠍子反倒不害怕。
「我要你死了當競技場走狗的心。」
約頓淡然道。
繼而,競技場爆發出強烈的噓聲。
約頓沒理會那些噓聲,他抱起已經失去站立力氣的阿爾托曼少女,將損失了兩個金幣正不爽的紅騎士帶回看台。
這場戰鬥算是少女贏了,但是她還是沒有錢為自己贖身。
「呵。」
紅騎士先開口了,「別想動我的錢。」
「我們去龍心競技場。在那裡一直賭我們贏就可以給她贖身了。」約頓抱著懷中哭泣著的阿爾托曼少女,「你不是說龍心競技場在龍吼競技場的地下嗎?」
「貴族大人沒錢嘍~」紅騎士看著約頓揶揄道。
他短暫地停頓,又道:「至於龍心競技場,只要他們盯上了你,便隨時會來請你下去的。」
果然,還沒到第三場競技結束,便從看台下方走過來兩個穿著儀式鎧甲的護衛。
「黑蟾先生邀請您去龍心競技場。」
一個護衛對約頓說。
「我們很清楚,像您們這麼優雅的貴族,一定在追求著一些更『純』的東西。」
另一個護衛帶著邪笑說。
「我要暫時帶走她,」約頓用眼神指指懷中的少女,「有問題嗎?」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護衛打量著約頓懷中的少女,「但您一定能遇到更好的……」
「那麼我接受邀請。」約頓點點頭。
兩名護衛也沒有站在這裡打攪其它看客們的興緻,留下一枚金幣以後便離開了。
「這不是剛鐸金幣。」眼見那兩個護衛走遠,約頓掂量著著手中的金幣,道。
「這是……」紅騎士見到這金幣也一時語塞,「XX的,如果非要給這金幣起個名字,那就是奈曼金幣了。」
金幣上的紋案正是龍吼競技場的浮雕,這是用私金打造的非法貨幣。
「奈曼城謀反的證明。」約頓道。
「是某種詛咒一樣的通行證。」紅騎士解釋說,「膽敢使用這個貨幣的人就是犯了謀反之罪,那麼在這龍吼競技場的地下,便全部是犯了謀反罪的一丘之貉。」
「有某位公爵在支持『黑蟾先生』。」
約頓把金幣藏入腰包:
「看來不是假的了。」
「……」
胸口傳來眼淚的冰涼讓約頓想起懷中還有個女孩,他低頭看看那少女,她正因為害怕自己發出的阿爾托曼語惹怒了她的救世主而躊躇。
「我叫做約頓·韋塞爾,是為了所有人的平等而奮鬥之人。你叫什麼名字?」
約頓用蹩腳的阿爾托曼語說。
不知隔了多久才聽到家鄉話的少女喜極而泣地再次掉眼淚了:
「我叫做蕾妮!我叫做蕾妮!」
競技場里的人因為確認聲音能傳到對方耳朵里總是要把話說兩遍,蕾妮雖然沒有說話的權利,但卻也沾上了這個習慣。
看來離她擺脫這裡對她的創傷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