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序
許多年之後,長卿依舊忘不了的,是他所許諾的那片桃園。
天氣依舊陰沉。
長卿早早便已起床,一切如往常,平靜的街道上只有三三兩兩的生意人,互相打過了招呼,便各自忙各自的生活。
不遠處的陵園,安睡著名垂後世的英雄。
這一日,因著春深,天氣乍暖還寒。今年的春雨來的格外早,而城內的百姓多是歡喜的,春雨貴如油,早來的春雨或許會帶來一整年的好收成,可這聲聲春雷卻不由分說的打亂了長卿每日生活的節奏,因怕新種好的桃樹經不住風雨,她從柴木中挑了數根長短合適的木條,固定在在每棵小樹的腰上,再綁上麻繩。
她一直做到了將近午時。
上天還是眷顧她的,收拾了東西進入院內閣中休息,只不過是為自己燒水沏茶的功夫,春雨簌簌而下。
這麼多年了,她算是領教了這蜀中的天氣——瓜娃子的脾氣,沒個準頭。
休息了片刻,長卿覺得腹中飢轆,才想起來自己一日還未吃過東西,想去弄些吃食,忽見院內閃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個身影她怎會認錯。
「先生?」長卿有著驚詫的喚道。
那人穿著蓑衣,一語不發的走近閣內,抬起頭,方才露出好看的笑容。
是她的先生,聞名天下的卧龍。
諸葛亮摘下斗笠,迅速脫去了蓑衣,裡面藏青色的長衫已經被雨水打濕了一大片,可是他的笑容卻絲毫不減,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最後才從蓑衣的內里拿出別在上面的羽扇。
「長卿,近日可還安好?」
長卿淺笑,在他整理衣物的時候已經找來了乾淨的方巾,遞到他手中時說:「一切都好。」
因諸葛亮的到來,長卿匆匆燒好了火炭為他暖身子,然後又去廚房做了兩碗熱騰騰的野菜疙瘩湯。
這麼多年以來,他們都愛吃她做的這道菜。
「可暖和些了?」長卿正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自己的半碗湯吃不下了,也倒在了他碗中,「為何偏偏要趕在這個天氣來?」
諸葛亮一手端著碗,一手握著筷子,說道:「已經拖了數日,不想再拖了。最近朝中事務繁多,軍情又瞬息萬變,一直脫不開身的,若不是前幾日里文偉替我應付一二,我還不知何時才能趕來。」說完,他便繼續吃著碗中的湯麵,「你這碗疙瘩湯,究竟是怎麼做的?果兒試了多少次,就是做不出這個味道。」他說著,意猶未盡的喝下碗內最後的湯汁。
「就因為沒有什麼竅門,每個人做的味道才不一樣。」長卿笑著說,「哪日有機會,我來教她。」
諸葛亮已經吃飽,放下了碗筷。此時春雨的寒意也被驅散,再加上熱湯的效應,額上滲著細微的汗珠,他用衣袖輕輕抹去,目光看似不經意的從她身上掠過,輕聲說:「你這是願意隨我一起回成都了?」
長卿卻收起了笑容,頓了頓,說道:「再等等吧。」
諸葛亮早已知曉了答案,輕嘆了一聲便站起身,緩緩走到小閣的窗邊,可以望見遠處那座無字無碑的孤墳。只是眼下,那座土色的封丘被重重低矮的樹枝擋住了大半,若這些樹木可以成活,那邊的景色將是另一番風景。
終是難以放下。
「如此也好。」他最後只得輕聲說道。
「先生來此,可是有要事?」長卿也站了起來,緩緩走到他身邊,若非要事,他也不會在即將再次北伐之時,千里迢迢前來找她。
「並無大事。」他微微側過頭,猶豫了片刻,便繼續說,「數日前,我夢見了先帝,托我來此看看你。」
長卿卻不以為意,慢悠悠的說:「先生這個借口找的不好,我終日都守在他身邊,若想要看,自己來看就好了,何必勞煩先生。」
「莫要耍嘴,你且說,是不是打算自己也搬進這陵園裡住了?」諸葛亮輕笑一聲,見長卿的神色絲毫沒有反駁之意,就已明了其意。早些時候他就安排好了親信留在此地暗中照顧著她,而這些親信也很自覺的會將她的狀況傳書告知於他。此法雖有些不堪,但他實是不忍留她一人獨居於這偏遠之地。
「這麼好的地方,空著也浪費了。我若是搬進來,就免去了我每天走這麼些路,更不用去麻煩嗣君再專門派人守著陵墓。」
諸葛亮卻輕輕搖頭,她還是那麼執拗。
「陛下至今未派人來守陵,就是在等你回成都。長卿,你真的打算一輩子都待在這裡,做一個你口中的雲霄客?」他不禁問道。
「我的意思,當年就說的很清楚了。」長卿知道他要說什麼,不去理會。
諸葛亮走到她面前憂心問道:「嗣君是你看著長大的,你當真不想他?」見長卿依舊沒有絲毫動容,眉間的皺痕越來越深,最後只得無奈說道:「那麼阿丑呢?你可曾想過她?」
長卿心中一驚,猛地抬起頭看著他,慌忙問道:「黃姨怎樣了?」
諸葛亮長嘆一聲,低下頭注視著自己手中的羽扇,輕聲說:「阿丑本是不讓我跟你說的……」他頓了頓,抬起頭看著長卿,「她最是了解你的脾氣,知道你想留在這裡,她也不想為難你。可自從去年冬天開始她舊病複發,身體越來越消瘦,我們都很清楚,她怕是已無多少時日。」
長卿默默地閉上眼睛,眉心微蹙。諸葛亮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平淡無常,卻反而讓她心中痛如刀割,難以平復。眼前漸漸浮現出那個坐在月下塘前淺笑如煙的女子,她自小便同他們夫妻二人在一起,早已視彼此為家人。
然而她還是無法下定決心,無法離開這裡。
「若是她知道我向你說了這些,又該責怪我了。長卿,先生亦是知你想在這裡度過餘生,你怕他寂寞,而我又何嘗不是。若是有的選擇,我也寧願永遠留在這裡,躲避這令人生厭的亂世,躲避那些壓在我身上讓我無法喘息的重擔。」諸葛亮看著她,語氣沉重而惆悵,卻沒有絲毫的猶豫,「然而我不能。」轉身走回几案前,他拿起之前長卿沏好的茶,舉起便要喝,長卿見狀,立刻攔住。
「先生胃不好,怎能喝涼茶?」她責怪的看他一眼,然後用粗布護手,將碳火旁的銅壺端起,重新沏好一杯新茶。
諸葛亮接過茶水,輕抿一口。
「若是我求你,隨我一同北伐呢?」他看著茶杯內蕩漾浮沉的茶葉,一字一句地說。
長卿愣在了原地。
「這麼多年了,先生可求過你什麼?」他抬起頭,眼角漸濕,「先帝已去多年,你一人苦守在這裡,我心難安。」
「先生又說糊塗話了。」她皺著眉,胸中猶如被千石壓住,「長卿早已是局外人,天下紛爭,與我這女子又有何關係。」
「那是先帝幾十年來歷盡艱辛創立的基業啊!」他難掩心中的激動,神色失態。
「江山萬古,功業何存?」長卿問道,「為了這份基業,我已付出的夠多了……他的志向困了他一輩子,如今也困住了先生,我只是一個女子,即便我理解你們,但我仍做不到如你們這般捨生忘死的去完成心中的偉業。」
諸葛亮只是輕輕地搖頭,話已至此,他無需再多說什麼了。
「先生老了,我也不知我還能支撐多久。」
長卿不語。
「且說到這裡吧,明日雨停之後,我來祭拜先帝,到時候……再聽你的答覆。」說著,他便起身,重新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先生知你心中的苦,但你守在這裡,從日出到日暮,也守不出一個結果。你做不了那不聞亂世的雲霄客,我們都沒那個福氣。長卿,幫我守好先帝的基業,守住他最後的心愿,可好?」
長卿依舊不語,只是淚已落下。
抬起頭時,那個高大的身影已經走進瀟瀟細雨之中,很快便沒了蹤跡。
翌日,諸葛孔明在漢昭烈帝真正的陵墓前叩拜祭奠,往事湧上心頭,心緒感慨萬千。即便此刻君臣相隔於生死,卻依舊阻隔不了一生相通的志向。長卿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向墓中人敘述著如今紛爭不斷的世界,念叨著次次北伐的遭遇,祈佑他恩將垂澤,保他終有一日得以克複中原。
臨別時,長卿又看了一眼,自己親手種下的桃樹。期望著在她回來之時,這裡便是她夢中的那片桃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