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第三世

第 135 章 第三世

嘉佑一十八年二月,會試開考。

三月,杏榜放榜,濟南府舉子顧長晉中會元。

杏榜張榜的那一日,禮部外頭的圍滿了來看熱鬧的百姓。

蕭妤的馬車就停在對面的街巷裡,可她等了半日,也沒等來顧長晉。

一邊的竹君只知她來此,是要見一個故人。

卻不知那故人是誰,也不明白見不到那故人,為何公主會這般開心。

蕭妤望了眼天色,春陽熠熠,是個好日呢。

「走罷,去東宮。」

竹君挑眉道:「可公主還未見到您那故友,可要奴婢差人去將人請來?」

「見不到才好。」蕭妤把玩著手裡的一塊玉佩,笑道:「我還怕他今兒會來此呢。」

每年杏榜一放,上京百姓們最好奇可不是今歲的會元是何人,而是哪位春風得意的貢士被人捉去做貴婿了。

「榜下捉婿」向來是一樁美談。

寒門學子不僅盼著金榜題名,也盼著能入那些勛貴豪族的眼,好做他們的乘龍快婿。殿試過後,這些貢士能不能留在上京做京官,看的可不僅僅是能力,也看家世。

一個得力的妻族,對這些出身寒門的人來說,可是一把能助他們上青雲的金梯。

顧長晉若是有做乘龍快婿的心思,多半是會來此看榜的。

瞧瞧這街巷裡藏了多少華貴馬車,這附近的客棧里又藏了多少雙眼睛。

新任會元憑著那張臉,今日若是來此看榜,不知要叫多少貴女動心。

這會他沒來,說明他是沒有那等心思。

蕭妤十分滿意。

馬車轔轔穿過長街,往東宮去。

蕭烈這會就在東宮的書房裡,聽罷長史的傳話,忙放下手裡的卷子,出去迎蕭妤。

「昭昭,你怎地來了?」

因著辦女學的事,蕭妤時常往宮外跑,嘉佑帝與戚皇后也不再拘著她,由著她去折騰。

蕭烈已經好些日子沒見到他這妹妹了。

「皇兄,今歲會試的卷子都在你這罷。」

這也是嘉佑帝給蕭烈自小到大安排的功課了,每一次會試前十的卷子,他都要仔仔細細地研讀。

蕭妤想看顧長晉的卷子,過來找蕭烈准沒錯。

蕭烈頷首道:「昭昭想看?」

「想,我想看顧會元的卷子。」蕭妤彎下眉眼,笑道:「就是那位皇兄十分賞識的顧長晉。」

蕭烈挑眉,有些意外昭昭竟然會特地為了那人的卷子來東宮。

風馳電掣間,似是想明白了什麼,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蕭妤一眼,道:「隨孤來。」

進了書房,蕭烈抽出顧長晉的卷子,邊遞過去邊道:「你同皇兄老實招來,是不是看中了長晉?」

蕭妤接過卷子,道:「是,去歲我在浮玉山受傷,便是他給我上的葯。自那日開始,我便相中他做我的駙馬了。」

她說著便抬起眸,望著蕭烈認真道:「皇兄,我喜歡他。」

蕭烈擰眉。

顧長晉此人,年不及弱冠便能一舉奪下秋試、會試的榜首,說是驚才絕艷也不為過。

這樣的人,應當在朝堂上一展抱負的。可他一旦尚了公主,原先可以走的仕途便要大大受限了。

蕭烈有惜才之心,多少有些可惜。

父皇常說,良才、良將難得。

在蕭烈看來,顧長晉便是他日後想要倚重的良才。

「長晉胸懷凌雲之志,你可知他一旦尚了你,日後便只能困囿在上京,困囿在一個閑差里。你就不怕他怨你?這樣一樁怨偶似的婚姻可是你想要的?」

「我知他心懷錦繡,這才想尋皇兄想個轍。」蕭妤望著蕭烈,一字一句道:「我不會叫他為我犧牲他的仕途與抱負。」

兄妹二人一同長大,蕭烈此時如何不知蕭妤在打甚主意。

「你想要孤去說服父皇,好讓長晉尚了公主后,也不必犧牲他的仕途?」

「是,我希望與他成親后,他的身份依舊是顧長晉,而不是令昭公主的駙馬。」

大胤律法並未明令駙馬不得干政,便是尚了公主,依舊能有差事。只大胤建朝以來,就沒哪一個駙馬能成為權臣,手握實權的,多是領著一份閑差,在上京過些逍遙日子。

蕭妤不希望如此,不管如何,她都要為顧長晉爭一爭。

蕭烈望著蕭妤堅定的目光,心下一嘆,道:「孤須得問清楚長晉的心意,方能知曉要不要幫你。」

蕭烈能這般說,心裡頭多半是同意了。

蕭妤笑道:「皇兄不必替我問,我會親自去問他。」

「你啊……」蕭烈搖頭一笑:「當真是沒有半點女兒家的矜持。」

「我是大胤的令昭公主,父皇常說,我是大胤所有女子的表率。喜歡上一個人,若我連問清楚他心意的勇氣都無,如何做旁人的表率。」

喜歡一個人了,便坦坦蕩蕩地去喜歡。

同蕭烈通好氣,蕭妤心裡安定多了。只要顧長晉願意,她定不會讓他因著尚公主而為難。

至於他願不願意……

蕭妤垂眸望著手裡的卷子。

他的字當真是好看,蒼勁有力又不狂草,有著一種內斂的如松竹般堅韌的筋骨。

這樣內斂的一個人,那日在小木屋裡,曾一瞬不錯地望著她離去,連一個眨眼的片刻都不肯錯過,想來……會願意的罷。

蕭妤謄抄了一份顧長晉的卷子,回了昭陽宮。

三月廿六是殿試之日。

蕭妤坐在宮攆里,望著身著貢士朝服的仕子一步一步走向奉天殿。

為首那人便是顧長晉。

男人身著青底綴銀邊的朝服,頭頂鏤花金座,上銜金三枝九葉,瞧著矜貴極了。

在一眾穿著同樣朝服的仕子里,他最是打眼,鶴立雞群一般。

蕭妤待得所有貢士都進了奉天殿,才悄悄回了昭陽宮。

她一點也不擔心顧長晉會殿試失利,她看過他的卷子,能寫出那樣一手錦繡文章的人,定能成為今歲的三鼎元。

父皇點狀元、榜眼、探花從來不看年紀相貌,只看才華。

今歲的狀元十有八九會是顧長晉。

殿試過後便是傳臚大典。

三月廿八這日,顧長晉一早便穿上朝服,與旁的貢士一起前往金鑾殿,在丹陛之下等待唱名。

鴻臚寺禮官頭一個唱的便是他的名,待得十位新晉進士一一唱名后,眾人魚貫進了金鑾殿。

嘉佑帝坐在龍案后,靜靜望著慢慢朝他行來的年輕郎君,唇角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小子,終於又來了。

他手裡捏著一枚雪白的棋子,在顧長晉叩頭行禮之時,將那棋子輕輕拋回龍案。

昭陽宮裡,蕭妤換了身輕便的春裳,正坐在貴妃榻上翻著一本賬冊。

半個時辰后,竹君從廊下匆匆行來,對蕭妤恭敬道:「殿下,皇上已經點好狀元了,的確是來自濟南府的那位。」

蕭妤放下手裡的賬冊,莞爾道:「叫上蘭萱,隨我一同出宮去。蘭萱不是一直想看狀元、探花御街誇官嗎?今兒就帶她去開開眼界。」

竹君「誒」一聲,出去喚人備攆了。

馬車抵達長安街時,街上已經擠滿了人。

蕭妤挑開車簾,抱著一罈子松子糖,邊吃邊慢悠悠地等著。等了片刻,忽聽前頭百姓大叫了一聲:「來了!來了!今歲的狀元郎好生俊朗!」

蕭妤放下糖罐,目光越過窗牖,望向長安街。

便見三名郎君騎著白馬,緩緩朝東華門行去。為首那人最為高大,也最是俊美。

蕭妤忍不住笑了下,她就知道,父皇定會點他做狀元。

明兒同他見面,可得改口喚他「顧狀元」。

蕭妤來長安街,不過是想感受一下他御街誇官的這份熱鬧,湊完熱鬧便離去。

三匹白馬在禮官們的簇擁下不緊不慢地穿街而過,又漸漸遠去。

蕭妤放下車簾,還未及吩咐車夫駕車離開,一陣喧鬧聲猛然間傳來。

蕭妤剛想掀開帘子一探究竟,車帘子已然被人從外掀開。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撞入眼帘。

蕭妤神色一怔,與那人隔著車牖,靜靜對望。

百姓們好奇地望著顧長晉。

不明白這狀元郎好端端地行在前頭,怎地忽然就面色一變,火急火燎地往這頭奔來。

還當他是看見了甚不得了的,不想竟是為了個姑娘。

眾人拉長了脖子往巷子裡頭看,想一睹那姑娘的芳容。

「紫衣。」蕭妤淡淡吩咐了聲。

紫衣心領神會地領著一隊護衛攔住了前頭的百姓,將人稍稍往外趕。

巷子里一下子清凈下來。

春日遲遲,空氣里瀰漫著松子糖的香甜氣息。

顧長晉先開了口:「沈昭。」

「是我。」蕭妤笑著應他:「顧狀元這是要叫整個上京的百姓們都看我們的熱鬧么?」

顧長晉下頜微一緊,低下聲音道:「你在這裡等我,可好?」

「不好。」蕭妤笑意不減,「顧狀元御街誇官結束便該去恩榮宴了,我知曉顧狀元住在何處,明兒我會去尋你。」

顧長晉面色微頓。

攔下她的馬車又掀開她的車簾屬實是極為冒犯之舉,非君子所為。

男人思忖須臾便頷首道:「顧某靜候沈姑娘佳音。」

他放下車簾,闔起車窗,兀自往回走,在榜眼與探花驚詫的眸光中翻身上馬,繼續往東華門行去,面色十分平靜。

卻無人知他牽著馬韁的手,正輕輕顫抖。

他找了她許久。

原以為知曉了她的名諱,只要來到上京便能打聽到她是哪家的千金。

顧長晉早就下定了決心,只要打聽到她的消息,殿試一過,他便來登門求娶。若對方的門楣太高,他少不得要請蕭硯出面替他牽線。

他這廂樁樁件件都考慮周全了,哪裡想到來了上京,壓根兒就打聽不到一個名喚「沈昭」的貴女。

直到方才無意中一瞥,看到了她腕間戴著的雪玉手鐲。

顧長晉緩緩吐出一口氣,強行壓下野馬脫韁般的混亂心跳。

他終於找到她了。

御街誇官結束,顧長晉再度進宮拜謝皇上,之後換了身衣裳便去了禮部參加恩榮宴。

今歲的會試座師乃刑部尚書陸拙,酒過三巡后,陸尚書難掩其對顧長晉的賞識,給他起字「允直」。

恩榮宴上,能得朝廷一品大員親自賜字乃是極榮幸的事。

顧長晉被灌了許多酒。

從禮部離開時,他身上的青綢朝服滿是酒氣。

他在上京的落腳地就在銀槐巷。

銀槐巷巷尾有一棵老槐樹,幾百年前曾遭過雷劈,之後生出了銀色的槐花,自此這巷子便改名叫銀槐巷了。

顧長晉賃下的院子就掩在這老槐樹後頭,他繞過老槐樹,正要拿出鑰匙開門,忽地腳步一停,沾染著幾許酒意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前頭那道倩影。

以為是自己吃多了酒出現幻影,顧長晉閉了閉眼,可再睜眼時,那道倩影還在。

那姑娘就立在門外,背對著他靜靜望著掛在老槐樹上的紅布綢。

樹影婆娑,夜風徐徐吹,無數紅布綢在月光里輕輕搖晃。

這上頭的每一條紅布綢,都是一個等待。

顧長晉喚了聲:「沈昭。」

蕭妤聞聲便轉過身,看著他道:「顧長晉,我有些等不及了,今夜便來尋你。」

聽見這道熟悉的聲音,顧長晉終於能確定這姑娘不是他產生的幻影了。

眉心一蹙,他信步上前,道:「你家中長輩怎會允你出門?」

「我尋了兄長給我打掩護,母,我娘和我爹不會知曉的。」她提著綢布燈籠緩緩朝他行去,「聽說今兒的恩榮宴,陸大人給你起了字?」

顧長晉霍地抬眼。

恩榮宴里的事,她怎會知曉?

想是她父親或者她兄長就在恩榮宴里,可今兒恩榮宴就宴的人里,並沒有哪個大臣姓沈。

顧長晉深深看了蕭妤一眼,道:「沈姑娘請隨我來。」

蕭妤跟在他身後,不帶半分遲疑地進了院子,在顧長晉關起院門時,忽地抬頭看向半空,道:「紫衣,你們不必守著。」

「是,主子。」幾道黑影「咻咻」著消失在夜裡。

顧長晉推開屋門,掌燈,望向蕭妤,緩聲道:「沈姑娘究竟是何人?」

蕭妤抬眸望了四周一眼。

這屋子十分簡陋,一張床,一張桌案,一把椅子,還有一個放書冊的木架子,便沒有旁的擺設了。

她放下手裡的綢布燈,反問道:「今日顧狀元為何要在長安街攔住我?又為何要我在長安街等你?」

燭光輕搖,她玉雪般精緻的眉眼綴著光,也綴著笑意。

顧長晉原是沒覺著自己醉的,可這會看到她,又覺自己已經醉了。

喉結輕滾,他道:「我找了你許久,在長安街攔著你,是怕會再次錯過你。」

蕭妤唇角揚起,往前走了一步,又問道:「你因何要找我?」

顧長晉垂眸望她,半晌,被烈酒浸潤過的聲嗓緩緩道:「一個男子瘋了一般地去找一個姑娘,你說是因何?」

蕭妤唇角的笑意愈發深,又朝前走了一步。

二人只剩兩臂寬的距離,不近不遠,卻能聞見對方的氣息,聽見對方的呼吸。

他身上的酒氣忒濃。

想也知他今夜定是被灌了不少酒,出門時,該叫廚娘準備一盅解酒湯的。

「我有兩個名字,一個叫沈昭,一個叫蕭妤。沈昭是我隨乾娘起的名字,我離開上京出外行走時,愛用這個名字,免得惹起不必要的麻煩。」蕭妤歪頭笑了下,「顧狀元,我既是沈昭,也是蕭妤,是以沒有在用一個假名字騙你。」

蕭妤……

大胤最尊貴的令昭公主。

顧長晉默然不語。

屋裡靜了片刻。

蕭妤忽地出聲:「顧長晉。」

「嗯。」

「怕了么?」

顧長晉蹙眉,「怕甚?」

話出了口又反應過來,她是在問他怕不怕她的身份,怕不怕與作為令昭公主的她糾纏。

她夜裡來此,說她等不及明日,實則已經將她對他的心明明白白剖給他看。

而他在御街誇官時,不顧一切地攔住她,要她等他,也足以說明了他對她的心意。

她喜歡他。

他也喜歡她。

可她不知,他對她不僅僅是喜歡。

自從浮玉山一別,他幾乎日日都會夢見她,夢裡的場景看不清晰,可裡頭的人是他們。

昨兒他便又夢見她了。

夢見他們二人撐著艘烏篷船,闖入一片蓮花池裡。夏水如碧,她剝開一顆香甜的蓮蓬,喂入他嘴裡,問他:「顧允直,甜么?」

甜。

甜極了。

顧長晉醒來時,望著空蕩蕩的屋子,一股寂寥感在骨肉里肆虐。

他慣是個沉著克制的人,對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姑娘如此念念不忘,如此朝思暮想,連他自己都覺匪夷所思。

「不怕。」他道:「我不怕。」

一個敢在御街誇官之時攔下她,不許她走的人,怎會怕?

蕭妤笑意盈然道:「你放心,日後你便是成了我的駙馬,你依舊可以實現你的抱負,不必因著與我成親而要捨棄你的初心,我會說服父皇的。」

她往前又行了一步,軟下聲音道:「我叫你顧允直好不好?你叫我昭昭。」

自從遇見他之後,夢裡的男子便有了臉,眉眼口唇與他如出一轍,連聲音都是一樣的,夢裡那人喚她「昭昭」。

「顧允直」三個字一落,顧長晉的瞳孔狠狠一縮,心跳得極快,呼吸也開始紊亂。

她這一步邁得大,二人的距離一下子縮短,近得好似連心跳都藏不住。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一步一步逼近他,親密地喚著他的字,又要他喚她的小名。

這樣的氣氛既旖旎又醉人。

顧長晉望著她桃花般明媚的面龐,啞著聲問道:「公主是不是以為我是柳下惠?」

蕭妤一怔,抬眼看他的瞬間,腰間驀地一緊,一陣天旋地轉,她人已經被他放在了身後的桌案上。

顧長晉雙手撐在她兩側,低頭,目光緊緊鎖著她的眼,繼續道:「昭昭,我不是柳下惠。」

話落,他沾著酒的滾燙的唇已經覆上她的唇,舌尖長驅直入。

蕭妤嘗到了他今夜吃過的酒,而他嘗到了她吃過的糖。

淡淡的甜,微微的醺。

蕭妤閉上眼,雙手勾住他的脖頸,笨拙而熱烈地回應他。

靜謐的陋室里,他們忘乎所以地親吻著彼此。

這僅僅是他們的第三回見面,可他們彷彿已經識了三生三世一般。

而不管重來多少次,他們骨子裡對對方的渴盼從不曾消減過。

顧長晉撐在桌沿的手背青筋畢露,帶著點兒猙獰和剋制。

紅漆剝落的桌案因著他的剋制而微微晃動。

他知他不能再親下去,他鬆開勾纏著她的舌,想要直起身,偏她勾住他的脖頸不鬆手,也不許他停。

男人那紙糊般的意志登時丟盔棄甲,又低頭吻了下去,吻她的眉眼,吻她的耳垂,還有細長柔白的頸。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長晉驀地鬆開撐在桌案上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蕭妤睜開迷濛的眼看他。

她的唇微微發腫,雙頰酡紅,看得顧長晉周身血液再度沸騰。

他別開視線,沙啞著聲問道:「宮裡已經落了匙,公主今夜要宿在何處?」

「皇兄只許我出來一個時辰,派來接我的人大概要到了。」蕭妤坐在桌案上,輕晃了下腳,道:「顧允直,趁著這會人還沒來,不繼續親嗎?」

她說這樣的話來可不覺害臊。

她喜歡同他親吻,很顯然的,他也喜歡。

只顧長晉還未及應她,外頭便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叩響了屋門,道:「公主,太子殿下有請。」

蕭妤面露可惜,與顧長晉對望一眼,忽又笑道:「聽說京中有不少人相中了你,要你做乘龍快婿。現如今你親了我,就是我的人了,誰都不能從我手裡搶走你。」

她說著便跳下桌,提起綢布燈,踮腳在顧長晉唇角碰了碰,柔聲道:「我明兒再來尋你,好不好?」

顧長晉滾了下喉結,「好。」

得到男人肯定的回復,蕭妤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銀槐巷。

恩榮宴后,朝臣本可休沐三日。

只顧長晉已經等不及了,翌日一早就去了東宮求見蕭烈。

當初在濟南府,蕭烈道他有大功,本是要替他向嘉佑帝請功的,被顧長晉拒絕了。

但今日他卻要食言了。

書房裡,蕭烈放下手裡的奏摺,含笑問道:「允直要那功勞何用?」

顧長晉拱手道:「微臣想同皇上求一紙賜婚聖旨。」

「哦?」蕭烈明知故問道:「是哪家姑娘這般幸運能叫你看上眼?」

顧長晉:「……」

他將腰身往下壓了半寸,道:「微臣求尚令昭公主。」

蕭烈帶著顧長晉去乾清宮求見嘉佑帝時,蕭妤正在坤寧宮同戚皇后解釋著昨夜因何沒回宮。

蕭烈原是替她尋了個借口遮掩過去的,但戚皇后何許人也,自家閨女回宮后又匆匆出宮,定是有急事。

蕭妤見瞞不住,索性便不瞞了,老老實實道:「昭昭給自己招駙馬去了,便是今歲的新科狀元顧長晉。」

戚皇后聽罷,一口氣噎在胸膛,正想訓她兩句,桂嬤嬤忽地掀簾入內,道:「娘娘,太子殿下去了乾清宮。」

戚皇后挑眉:「太子是自己一人去的乾清宮?」

「不是,他身後還跟著一人……」

桂嬤嬤話還沒說完,坐在綉墩上的蕭妤眸光一閃,迅速站起身,道:「母后,昭昭替你瞧瞧皇兄帶了何人進宮。」說完也不待戚皇后應話,步履匆匆地出去了。

戚皇后:「……」

乾清宮。

嘉佑帝望著跪在地上的年輕人,想起了許多年前,這人也曾入今日這般,神色鄭重地來同他求了道賜婚聖旨。

那會這廝瞞著昭昭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從他手裡誆走了聖旨。

這一次么……

嘉佑帝轉了轉指間的玉扳指,溫聲道:「你說你要尚公主?」

「是。」顧長晉如春松般挺拔的肩背緩緩彎下,磕了一個響頭,道:「臣心悅令昭公主久已。」

嘉佑帝不語。

去歲戚甄同他說昭昭有了心上人時,他便猜到了定是這小子。

這小子入京后四處打聽一位名喚「沈昭」的姑娘,也是他攔著不叫他查到一鱗半爪的消息的。若不然,憑著這小子的機敏,怕是早就猜到了昭昭的身份。

嘉佑帝倒是沒想要棒打鴛鴦,以這兩人的性子,他便是想要棒打也沒得那能耐。

但昭昭在他與戚甄身邊才留了十六年,他捨不得這般早就將她嫁人。

嘉佑帝正要拒絕,一道纖細的身影忽然闖入內殿。

「我應了。」蕭妤提著裙裾,微微喘著氣道:「父皇,顧狀元尚公主之請,昭昭應了。」

嘉佑帝額角一抽,抬眸看向行色匆匆的小姑娘。

他這當父皇的都還沒應,她倒是應得爽快。

蕭妤餘光望了顧長晉一眼,彎了彎唇角,道:「父皇,便是顧狀元不來,昭昭今兒也是要請您給昭昭擬一道賜婚聖旨的。」

她看著嘉佑帝,認真道:「我等他等了許久了。」

嘉佑帝面露怔忪。

昭昭說的是從去歲秋在浮玉山一別後的等待,可這話入了嘉佑帝耳後,卻又不僅僅是這半載的等待。

嘉佑帝心下一嘆,道:「去傳柳監正。」

柳監正乃欽天監監正,這是要欽天監去算良辰吉日了。

蕭妤一喜,鄭重行了個大禮,道:「多謝父皇。」

嘉佑帝瞥她,叫來汪德海將蕭妤送回了坤寧宮。

蕭妤等了半天,才知欽天監算出的日子居然是兩年後的中秋月娘節。

她支頤望著斜入檐下的一枝杏花,緩緩一笑,兩年便兩年罷。

嘉佑二十年的八月十五,一聽就是個好日子。

春去秋來,逝者如斯,轉眼便到了嘉佑二十年秋。

八月十五這日,從揚州匆匆趕來的沈一珍一早便被桂嬤嬤請進了坤寧宮,同戚皇后一起給蕭妤梳妝。

公主出閣本就是朝廷一大盛事。

今日所有的朝臣都不必上朝,而是在內華門目送令昭公主出嫁。

吉時一到,都察院監察御史顧長晉跟在禮官身後,在內華門行三跪九叩之禮,親迎令昭公主。

戚皇后與沈一珍望著被禮官攙扶著上了宮輿的蕭妤,漸漸紅了眼眶。

她們的昭昭,今兒便要開啟另一段人生了。

儀仗隊浩浩蕩蕩地在前頭開路,蕭妤坐在大紅的宮輿里,也悄悄紅了眼眶。

朱雀大街的駙馬府是嘉佑帝親賜的,方圓極大,夜裡的九盞宴便是在這裡舉行。整個上京的勛貴都來了,一番推杯換盞,不到兩個時辰,顧長晉就被灌了一肚子黃湯。

醉眼朦朧地被人扶入新房時,蕭妤可心疼了。

擰了張帕子給他擦臉,恨恨道:「皇兄和阿兄明明說了給替你擋酒,不叫你被人灌酒的!」

話音兒剛墜地,本該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輕聲一笑。

蕭妤聽見他笑,一把扯下他臉上的帕子,道:「顧允直,你裝醉?」

顧長晉「嗯」了聲,沒同她說,今兒不裝醉不成。

皇上親自下了令,要朝臣們不醉不歸,言下之意,就是讓大家好好灌他酒,好給他這駙馬爺一個下馬威。

太子與蕭硯根本沒法攔,而他也拒不得,只好裝醉。

蕭妤見他眸光清明,沒忍住擰了他手臂一下,嗔道:「害我白氣一場。」

她卸了鳳冠,換了喜服,還沐浴了一番,連袖擺都是香的。

顧長晉將她扯入榻里,翻身壓住,低頭嗅她發間的甜香,道:「不裝醉,今兒這九盞宴能鬧到天明。」

男人的呼吸又濕又熱,蕭妤渾身一麻,心怦怦直跳。

這兩年,他們各有各的忙,他單是出外查案便離京了五趟,一走就走三四月。每次回京,都能告倒一批貪官污吏,也因而成了無數人的眼中釘。

可上京卻無人敢動他。

誰都知曉這位年輕御史乃令昭公主看中的駙馬,還頗得太子蕭烈器重,動了他,無異於是與整個蕭家為敵。

蕭妤沒少偷偷從宮裡跑出來與他見面。

每次見面,少不得要膩歪一番,但也僅僅是擁抱親吻。

這男人能忍得很。

可他越是能忍,蕭妤便越是愛逗他,好幾次逗得他咬牙切齒道:「日後再同你算賬。」

好不容易成親了,可以洞房了,自是要將從前的「債」討回來。

男人擦著她耳廓的鼻息漸漸渾濁,漸漸沉重。

蕭妤的眸子漫上水光,宛若一篙瀲灧春水。

高案上的龍鳳燭一寸寸縮短,燭淚一滴接一滴地落。

被顧長晉討完債后,蕭妤全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過一般,酥軟得連抬手的力氣都無。

也顧不得渾身黏膩,眼皮一閉便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間,她彷彿來到了一間道觀,正仰頭望著面容慈悲的三清神尊。

屋外大雪紛飛,她聽見自己喃喃道——

「天地為證,三清神尊敬上。」

「他顧允直可為我沈舒傾盡一切換我再世重來,我沈舒亦會傾盡所有換他一個來世。」

「來世的沈舒,不僅要愛他、護他,還要繼續當他的妻,延續他的血脈,生一個既像他又像她的孩兒。」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剎那,蕭妤睜開了眼。

天色微明,紅帳香暖。

沒有風雪,也沒有三清神尊。

她正被她的顧允直緊緊摟在懷裡。

蕭妤細長的指摸上他的臉,描繪著他的眉眼,顧長晉按住她的手,啞聲道:「怎麼了?」

蕭妤道:「顧允直,你再抱緊些。」

顧長晉挑開眼縫看她,旋即手臂用力,幾乎要將她一整個嵌入他的身體里。

蕭妤聽著他的心跳,再度闔起眼,咕噥道:「你努力些,我要生一個又像你又像我的小孩兒。」

顧長晉睜開眼,徹底沒了睡意。低眸望了眼她烏黑的發頂,他笑應道:「好。」

說著,他將她壓入被褥,低頭啄她的耳,「就從今日開始努力。」

蕭妤「嘶」了聲,嗔道:「顧允直!」

顧長晉堵住她的嘴。

屋內春光繾綣,屋外秋陽杲杲。

又是一個艷艷晴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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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時有昭(雙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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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5 章 第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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