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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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驚蟄艱難地護著姜稚衣上了茶樓三樓的雅間。
門窗一關,隔絕了大街上一浪高過一浪的哄鬧,耳邊終於安靜下來。
姜稚衣搭著驚蟄的手腕喘著氣,抬眼看見帷帽輕紗上一滴可疑的水漬,想起剛剛從馬車到茶樓一路橫飛的唾沫,頭一暈整個人一晃。
驚蟄慌忙攙牢她,手腳麻利地摘掉她弄髒的帷帽和斗篷,又將雅間內的桌椅鋪上乾淨的絨毯,替換了自備的茶水茶具,然後扶她在窗邊小几坐下。
姜稚衣喘勻了氣,拿錦帕掩起鼻子:「熏的什麼香,臭死了。」
茶樓早已人滿為患,就這雅間還是幾位世家公子方才讓出來的。
要不是那些人認出了姜稚衣,想獻殷勤,她們怕是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眼下也只能將就將就。
驚蟄趕緊熄了上一撥客人熏的男香:「郡主,要不開窗散散味兒?」
開了窗難受耳朵,不開窗難受鼻子,耳朵和鼻子總要委屈一樣。
姜稚衣煩躁得揮了揮手。
驚蟄轉身去支窗子,想著該怎麼叫姜稚衣消消氣。
其實今日這位大張旗鼓的將軍如若換作旁人,興許郡主還不至於這麼生氣,可這人偏偏就是沈家郎君。
這位沈郎君仗著有個河西節度使的爹,從前在京中行事一慣散漫不羈,到哪兒都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兒。
郡主本就看不順眼這等「刺兒頭」,自打因為一隻蛐蛐與沈郎君結下樑子,兩人從此更是勢同水火。
每逢見面,一個冷嘲,一個熱諷,一言不合一個甩袖上轎,一個掀袍上馬,誰也不讓著誰。
這一邊是皇親貴戚,另一邊家裡手握重兵,看客們也不敢勸和,久而久之就都長了記性——哪家要想太太平平辦場宴席便記住一點,這席上有姜無沈,有沈無姜。
如此這般較了許久的勁兒,直到河西突然爆發戰事,傳來沈節使戰死的噩耗。
沈郎君奉聖命趕赴前線,一走就是三年。
這三年來兩人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總算是相安無事了。
可這沈郎君真像天生克她們郡主的,如今剛一回京,腳都還沒踏進京城呢,竟又擋著了郡主的道!
「哎,你們說,永盈郡主不會也是來給沈元策接風的吧?」窗一支起,一道年輕的男聲傳了過來,是方才讓出雅間的幾位公子在隔壁高談闊論。
姜稚衣剛捏起一隻茶盞,動作一滯,歪過頭看向驚蟄。
驚蟄:「這些人胡說八道什麼呢,奴婢這就去……」
「怎麼可能!他倆以前不是都恨不得捏死對方嗎?再說郡主什麼身份,他沈元策也配?」一道更高的男聲立馬反駁。
姜稚衣拎起來的那口氣又放了下去,朝驚蟄比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捏著茶盞慢悠悠遞到唇邊。
「這不是今非昔比了嘛,你瞧瞧樓下那場面,郡主花車遊街可沒這陣仗吧?」
姜稚衣:「……」
「所以沈元策憑什麼這麼大陣仗?」
「你沒聽說他帶五千人馬反殺了北邊八萬精銳,嚇得北庭老王連夜送降書那事?」
姜稚衣把耳朵微微側向了窗外。
這幾年她過得兩耳不聞窗外事,身邊人也都識趣,從不在她跟前提起沈元策半個字,沈元策在河西做了什麼,她還真是一點沒關心過。
只知道當初皇伯伯派他去河西,是讓他作為沈節使獨子,現身前線穩定軍心,說白了就是讓他當個花架子,哪兒指望過他子承父業,領兵打仗?
後來他留在河西,想來也不過是跟著沈節使的舊部,繼續做他的軍中紈絝罷了。
可如今聽這意思,這人怎麼倒像成了救河西於水火的大功臣?
姜稚衣寧願相信豬會上樹,也不信沈元策靠得住。
「可別吹了吧!他沈元策又不是大羅神仙,八萬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了,還反殺呢?」
姜稚衣轉著手中的茶盞點了點頭。
「還真叫你說對了一半,那戰報我爹親眼看過,當時咱們五千人馬被圍困,援軍都在十萬八千里之外,就是沈元策帶兵突的圍。」
「那、那我說對什麼了?」
「對就對在這還真不叫反殺,我爹說沈元策打從一開始就是去滅這八萬精銳的,那是他拿自己當餌給人家下的套!聽說當時殺了一天一夜,那河裡流的啊,嘖嘖嘖,全是血水。」
「這麼多人一天一夜就殺乾淨了?」
「好像是先用了個什麼法子,發了場大水……」
「叫你們多讀點書,不知道了吧,那叫截河淹敵。」
「不是,那沈元策也不讀書啊,他怎麼知道這些的?」
姜稚衣擱下茶盞皺起了眉。
沈元策怎麼知道的,她不知道,奇怪的是——她怎麼好像也知道這些計策?
「你覺不覺得——」姜稚衣望向驚蟄,「這事聽著有點耳熟?」
驚蟄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了那本《依依傳》:「好像是這話本里寫的……」
姜稚衣眨了眨眼,驚疑不定地接過話本,翻到男主人公從軍的戰績,一目十行掃下來——
以身為餌截河淹敵。
單騎闖敵營。
千里奔襲取敵將首級。
孤身入北庭。
「這麼說,」隔壁的男聲重新響起,「外邊傳沈元策單騎闖敵營,千里奔襲取敵將首級,孤身入北庭什麼的,也都是真事了?」
「…………」
姜稚衣緩緩抬起頭,和驚蟄對視了眼。
驚蟄:「郡主,難道是話本又顯靈了?」
姜稚衣抬手打住她,面無表情合攏話本,靜坐上片刻,深吸一口氣,再次慢慢翻開。
眼前的白紙還是那白紙,黑字還是那黑字。
姜稚衣垂下眼睫,盯著話本里「阿策哥哥」四個大字,一動不動地定在了桌前。
*
不是話本顯靈。
應是河西的仗打在前,話本寫在後,所以不是話本里的事又應驗了,而是這話本原本就借了沈元策的事迹當「模子」。
這《依依傳》的男主人公,本就是寫的沈元策。
……怎麼能是寫的沈元策?
姜稚衣不可思議地把整卷書翻來又覆去,覆去又翻來,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還是沒看出——這位一身孤膽,殺伐決斷,在沙場上以瘋魔狂悖之名令敵寇聞風喪膽的「阿策哥哥」,和那個為一隻蛐蛐跟她跳腳的沈元策有半點相似之處。
「此去三年,四方城中少了一位鮮衣怒馬的翩翩少年,弱水河畔多了一位橫刀立馬的無雙戰神。」
——真是寫得詞藻華美、文采斐然、六親不認、面目全非。
這哪兒是拿人當模子寫話本啊,這是把人送去重新投了個胎!
要早認出此「策」即彼「策」,她至於給這麼多眼神……?
穀雨抱著狸奴姍姍來遲時,發現姜稚衣臉色難看得像吞了蒼蠅,手裡牢牢捏著一卷話本,捏得指骨都泛了白。
「郡主,咱不跟這話本一般見識,仔細傷著了手。」驚蟄上前勸道。
穀雨也去哄她:「奴婢方才在樓下轉了一圈,金吾衛已經在開道了,想來過不了多久路就通了。」
姜稚衣一聲沒吭。
穀雨只好抱著睡著的狸奴退到窗邊,繼續往下張望。
兵甲摩擦嚓嚓作響,樓底下,手持儀刀的金吾衛已將人潮分隔到道路兩旁。
夾道的百姓們一個個踮著腳伸長了脖子,眺望著城門的方向。
冬季嚴寒的天,鬧哄哄的空氣里竟像翻騰著熱浪。
吵嚷聲中,忽聞踏踏馬蹄如雷震響,一線玄色攜地崩山摧之勢飛快逼近,騎兵隊浩浩湯湯馳騁而來。
馬上眾兒郎身披玄甲,手執銀槍,目視前方軍容整肅,個個意氣風發,尤其被簇擁在當中的那一騎——
少年長身高踞於一匹黑亮寶馬,烏髮以墨冠高束,足蹬長靿靴,腰佩青鋒劍,一身戎裝光華耀目。
同樣黑中帶赤的甲胄,旁人都為這黑壓得莊嚴持重,獨他身上那一抹赤色跳脫而出,襯得人比獵獵翻飛的旌旗還更鮮亮。
只一眼,滿街的花枝都有了去向。
穀雨人在三樓,只看見一顆顆黑黢黢的腦袋,卻看不清馬上人模樣,好奇得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正巧懷裡的狸奴睡夢中突然一個翻身,一骨碌滾了下去!
「啊——」一聲慘叫接著「喵——」一聲慘叫,姜稚衣回過頭一驚,連忙起身探出窗子往下望。
通身金黃的肥貓高高墜落,在風中四仰八叉炸開一身毛,眼看就要摔成一塊肉餅。
忽然銀光一閃,馬上少年反手抽出身邊士兵長|槍,手腕一翻,長|槍在半空掃過一道虛影,斜向上去一挑。
朝陽燦爛,萬丈金光皆凝於槍頭一點鋒芒。
貓被槍桿接到,肚皮貼著槍桿滋溜一路滑到尾,四隻爪子驚恐地扒住了少年的手。
馬蹄高高揚起又颯颯落下,數列騎兵齊整勒馬。
人群中靜了一剎,爆發出潮水般的叫好聲。
「好槍法!」
「天爺,英雄救貓哩——」
「阿娘快看!是天上仙女兒掉的小仙貓!」
眾人隨馬上少年一同抬首望去。
三樓小軒窗邊,少女探窗而出的身姿娉娉裊裊,上穿杏白短襖,下著榴紅百迭裙,頭梳百合髻、簪金步搖,額心一枚梅花鈿,朝霞映雪般明艷,連娟長眉之下,一雙透著驚訝的水杏眼正定定遙望著馬上的少年。
一陣迷人眼的風吹過,少女明亮的眼瞳一眨,好似眨碎了朝陽,投落下一片溶溶的春光。
一眾看客大張著嘴發出一陣驚嘆。
三樓雅間,姜稚衣打量著三年未見的人,遲疑地眯起了眼。
馬上人這一身神采英拔的鎧甲,加之頎長的身量,寬肩窄腰的身板,全然沒了過去那隨時要癱倒的懶骨頭樣兒。
五官眼見得也長開了不少,比起從前的唇紅齒白,更添了稜角分明的硬朗與劍眉星目的威厲。
要不是臉還是這臉,眼下這人這一手|槍法和一身氣度,和記憶里的沈元策簡直可以說毫不相干……
姜稚衣遲疑的目光從那張臉緩緩往下掃,落定在馬上人腰間那柄青鋒劍,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身後,穀雨嚇白了臉奪門而出:「奴婢這就去接……」
「等等——」姜稚衣緊盯著那柄劍,朝身後招了兩下手。
穀雨附耳過去,片刻後點了點頭,快步奔出茶樓,跑到少年跟前攤開手去接貓:「多謝將軍出手相救!將軍救了我家姑娘的愛寵,我家姑娘想請將軍上樓喝杯茶,以表謝意。」
「舉手之勞,不必。」元策一拋長|槍,把死死黏在手上的貓拎了起來,抬手打了個繼續行進的手勢。
「打了三年仗,倒學會裝腔作勢了,沈少將軍端的好大的正經氣派。」
像名貴的琵琶彈撥出一道底氣十足的弦音,清亮的女聲帶著一股盛氣錚錚入耳。
元策掀起眼皮,對上一雙滿含驕矜的眼睛。
姜稚衣:「連盞茶都要推託,沈少將軍莫不是還惦記著三年前的事?」
窸窸窣窣的大街瞬間安靜下來。
四面男女老少齊齊豎起耳朵,屏住了呼吸。
姜稚衣站在窗邊低垂著眼,自顧自漫不經心擺弄著袖口:「以為沈少將軍這些年出門在外總有些長進,怎麼竟還活在過去,那點陳芝麻爛穀子我早都不計較了,沈少將軍還這麼小肚雞腸?」
元策扯過韁繩撥轉回馬頭,正要開口——
「還是說……」姜稚衣抬了抬下巴尖,好笑道,「你是怕我在茶里下毒?」
元策眉梢一挑:「要下毒也不會當街,這茶自然沒什麼不能喝。」
姜稚衣勝券在握地一笑。
「不過,方才我就想問了——」元策眯起眼,抬著頭像在仔細分辨什麼,「請問姑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