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83
深夜,兩人並排捱坐在飯桌邊,看著面前的飯菜出著神,遲遲沒動筷。
杏州才剛剛休戰,關內失地尚未全數收復,眼下沒有新鮮肉蔬,桌上都是乾菜腌菜,都是姜稚衣從前甚至不認得的食物。
「我去給你找些好吃的來?」元策偏頭問。
「我不是嫌棄——」姜稚衣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她不是嫌棄這些食物,相反她是在感激自己還能吃上這樣一盤盤有滋有味,從溫暖安寧的廚房裡端出來的菜。
姜稚衣夾起一筷子腌菜送到他碗里,又給自己夾了一筷子:「戰事還沒了結,這樣就很好了。」
劫後餘生,還能與所愛之人同桌而食,已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元策看著她清減的臉,回想今日抱她發覺她瘦了一圈,想說她受苦了,想說很快就讓她吃上新鮮的肉蔬魚蝦,話到嘴邊又覺哪一句都太輕,都抵不過她孤身立於城樓決絕一剎,抵不過他方才出去取膳,從裴子宋口中聽說她這些天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元策說:「姜稚衣,謝謝你保護好自己,也謝謝你保護好杏陽。」
「我也沒做太多,我問過你的嘛,攻城器械很厲害,守城方人又少該怎麼辦,你說保住士氣是決勝關鍵,我就動動嘴皮子,哦,還有出了些我最花不光的銀錢……」
姜稚衣隨口輕描淡寫著,忽然感覺哪裡不對,側目看他,皺了皺眉:「等會兒,是不是兩月不見我們感情生疏了,你在河西有新人了,怎麼跟我說謝謝?」
是啊,怎麼會說出謝謝這樣的話。
他也是才知道,原來情意深重到整顆心臟都在墜脹的時候,竟然說不出你儂我儂的情話。
元策把人抱起來,抱到腿上:「我有新人?這兩月我身邊唯一的雌物就是元團,你這話怎麼不反問自己?」
眼看他下巴往外一側,準頭極佳地指向裴子宋所在的廂房,姜稚衣張了張嘴:「不會吧,這種時候你還計較,要不是裴子宋在,我一個人可應付不來那些。」
元策當然知道,也打心底感激幸好裴子宋在她身邊,不過是此刻面前粗茶淡飯,遠方尚有戰火瀰漫,說些不著調的話,讓她緊繃的弦稍微松一松。
「我感激他保護你,和我嫉妒在你身邊的人不是我,是他——有什麼衝突嗎?」元策眉梢一挑。
姜稚衣抬手圈住脖頸:「那除了裴子宋,你要感激要嫉妒的人可還有很多,曹司馬、雪青阿姊、驚蟄,刺史府上下官吏,那些願意相信我們的杏陽守軍,願意獻出食物、上陣參戰的百姓,還有……」
話說一半,像碰到一面過不去的障壁,卡到一根咽不下的魚刺,姜稚衣眼底忽而沒了神采,到嘴邊的話再說不下去。
方才有玄策軍的士兵過來找元策說傷亡,元策沒有當著她的面聽回報。
從醒來到此刻,她一直不敢問出那個問題,好像只要她不問,那就是一個未完待續的結局。
元策沉默地,抬起眼來:「先吃飯,好不好?」
「吃完以後——」姜稚衣盯著他的眼睛,像在等他說出一個奇迹。
元策垂了垂眼:「吃完以後,我們去送送他們。」
*
再次走進深夜的城西軍營,這座廢墟里全無戰勝的欣喜,遍地都是蒙著白布的擔架,餘生的士兵們一個個辨認著自己的同袍,在花名冊上將他們的姓名勾畫上朱紅的圈。
玄策軍的士兵們聚在軍營角落,垂眼看著那一長排一百零一副擔架。
他們說,時值熱夏,這一百零一個弟兄回不去遙遠的河西,只能就地安葬。
他們說,戰事尚未了結,他們和少將軍很快便要奔赴下一座城池,無法在此逗留太久,所以安葬就在今夜,他們已在城外擇好僻靜之地。
姜稚衣蹲下來看過那一張張被清水洗凈的面孔,對著花名冊喚過每一張面孔的名字。
看到元策遞來帕子,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三七身邊淚流滿面。
火光下,小少年緊閉著雙眼,面容平和,看起來好像只是睡著了。
姜稚衣接過帕子,沒去擦淚,顫抖著伸出手,用帕子小心擦凈他鬢角的塵泥,拿手點了點他此刻看不見的梨渦。
「三七,來生我不做你的少夫人,做你阿姊,好不好?」
身後一眾玄策軍士兵不忍地別開頭去。
「還有他們,」姜稚衣看向那一長排不見盡頭的擔架,「這麼多人,我可能得努努力,像這輩子一樣有花不光的銀錢,到時候把他們都接來府上,只管在我那兒白吃白喝,隔壁鄰舍若問我,他們為何可以這樣遊手好閒,我便說,因為他們上輩子已經把苦都吃完了,往後生生世世再也不用吃苦,再也不要吃苦了……」
「我記著了你們的名字,你們也要記著我,若記不住我就記著你們少將軍,反正他也跑不了,肯定在我府上,你們都看準了門,別走錯了,若去別人家白吃白喝,可是會挨打的。」
姜稚衣蹲在地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直說到腿麻一個踉蹌,被元策扶起。
擦過淚,姜稚衣拿出了那隻在姑臧街頭買的塤,那隻她為了躲避三七監視而買的塤,雙手執塤放到嘴邊,對著西北的方向輕輕吹奏起來。
悲凄哀婉的樂聲綿綿傳開,回蕩在軍營上空,一縷一縷飄向西北。
一眾玄策軍士兵將戰盔夾在臂彎,低頭肅立。
一曲畢,姜稚衣慢慢放下手中的塤,面朝向這一百零一人:「諸位肉身長埋他鄉,願此引魂曲,引諸位魂歸故里……我與少將軍,還有諸位這一眾同袍手足,送——諸位將士回家!」
「送——諸位將士回家!」
一副副擔架被抬起,整整齊齊抬出軍營,往城外青山而去。
姜稚衣遠望著這蜿蜒的長龍,抬眼看向頭頂璀璨的星河,合十雙手,閉起眼睛——
願今夜星月長明,照亮戰士們歸家的路。
*
翌日清晨,第一縷晨曦透進窗欞,姜稚衣站在卧房榻前,努力捧起對她來說實在太沉的鎧甲,替元策一件件穿戴上身。
後續援軍已經抵達,四面各州尚有失地待收復,他就要率玄策軍出征。
元策本想自己來,可她說,她前些天聽杏陽守軍們說,將軍出征之前若得心愛之人替他穿盔戴甲,必可率領他的士兵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還說昨夜從軍營回來,她前前後後翻來覆去將這鎧甲的穿法研究了十遍,她自己的衣裳有時候都穿不明白,但這鎧甲的穿法,屬實已被她全弄明白了。
元策不想辜負自己衣裳穿不明白,卻能穿明白他戰甲的未婚妻,便張著手臂由她動作。
不想她倒是沒說大話,一件件給他穿得十分妥帖。
最後一樣是戰盔,元策看她鄭重地捧著戰盔上前,彎著脖頸低下頭去。
姜稚衣踮起腳來,替他戴好,順勢捧過他臉,仰頭湊上他的唇,輕輕一吻:「阿策哥哥。」
元策彎起唇角,垂眼看她:「嗯。」
「阿策哥哥。」
「嗯?」
「阿策哥哥。」
元策失笑:「有話就說。」
姜稚衣揚了揚下巴:「沒什麼話,這是我施的仙法,聽說將軍出征之前,若得心愛之人喚三聲哥哥,定可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元策目光隱動,掌過她脖頸,低頭含著她唇瓣深吻下去。
姜稚衣踮著腳仰著頭,緊緊抱著他的鎧甲回吻他。
「聽說——」元策慢慢鬆開她,舔吻去她唇上水漬,「這比叫哥哥還管用些。」
姜稚衣抿唇笑著看他:「既然管用,本郡主可否下幾道命令給少將軍?」元策點頭:「臣願聞其詳。」
姜稚衣端起手來,面容肅穆,仰頭看著他:「將軍此去,一要殲滅叛賊,手刃仇敵,二要珍重己身,毫髮無損,三要保你麾下戰士盡數平平安安,大勝而還。」
元策後撤一步,支劍單膝屈地:「臣,謹遵郡主之命。」
*
七月初四,玄策軍自杏州開拔,以雷霆萬鈞之勢向東南進發,短短數日連下十城,收復大燁關內失地,一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如颶風過境,所到之處草伏塵揚,叛軍潰不成軍。
河東節度使范氏痛失愛將,後路被斷,聞訊咬牙自京畿退兵,意欲龜縮回河東老巢。
不料才出京畿地界,便遇玄甲大軍迎面圍追堵截而來。
當夜風雨大作,電閃雷鳴,河西玄策軍與河東叛軍決戰於急雨林。
歷經半夜,河東叛軍戰至僅剩范氏一人。
疾風驟雨之中,數十柄銀槍牢牢對準了包圍圈正中。
包圍圈外,玄甲少年翻身下馬,手執長|槍,一步步踏過屍山血海走上前來,烏黑的盔纓隨風扯成一線,面頰滾燙的熱血被雨水沖淡,懸挂著血珠的眼睫在狂風裡一動未動,一雙烏沉沉的眼盯住了前方狼狽支地的人,槍頭混著雨水的鮮血一滴滴墜落而下。
范德年身中數箭,拿手捂著肩膀,支肘撐起半邊身體,眼看著走進包圍圈的少年:「……沈元策,你行軍打仗之能,我身為對手亦感佩敬畏在心,若非你河西橫在我踏平京畿路上,我並不想與你為敵!」
元策哼笑一聲:「我能打,是為護我河西昌盛安寧,不是為了讓雜碎感佩敬畏,范節使這話不如留到九泉之下與我河西死去的將士說,看他們能否諒解你的無可奈何。」
范德年瞳仁一縮,支著斷臂往後縮去。
元策揚手一|槍,刺穿他掌心,將人釘進泥地,手握槍柄,擰轉槍頭。
慘烈的呼痛聲響徹雨林。
范德年急喘著氣,死死盯住了他:「……沈元策,我縱為亂臣賊子,也是聖上的亂臣賊子,我的生死,不由你定!」
「若我非要定呢?」
「你便也是大燁的亂臣賊子!」
「那我便做了這亂臣賊子!」元策拔槍而起,揚手又一槍,刺穿他琵琶骨,執槍的五指一根根握攏,再擰。
范德年大張著嘴痛至失聲,幾欲昏厥而去。
恰此時,忽聽一陣轆轆馬車聲遠遠駛來,一道清亮的女聲錚錚響起:「少將軍槍下留人!」
范德年如聞生機,大睜起眼朝元策身後望去,見馬車停穩,兩名少女一個華服一個素衣,一前一後彎身下車,冒雨走上前來。
元策並未回頭,彷彿早知她們會來。
姜稚衣帶著裴雪青走進包圍圈,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范德年,歪了歪頭:「巧了,這亂臣賊子,本郡主也想做上一做。」
范德年眯起被雨水模糊的眼,這才辨認出來人是誰,燃起的希望瞬間熄滅。
姜稚衣看向元策:「杏陽一戰,裴姑娘險失性命,又聽聞京中叛軍曾以刀要挾其父歸順,今欲親手弒殺叛賊,以解心頭之恨,還望沈少將軍成全。」
這些暗語,元策自然聽得懂,拔槍而起,側身一讓:「那便成全裴姑娘拳拳之心,裴姑娘可知人體要害何處?」
裴雪青冷眼看著地上的人,握著沈元策贈與她的匕首,拔匕出鞘,慢慢蹲下身去,一字一頓道:「沈少將軍放心,我懂如何醫人,自然也懂如何殺人。」
范德年瞪大了眼看著他們:「沈元策,你造下諸般殺孽,終有一日將受反噬,不得好——」
話音未落,嗤一聲入肉之響,裴雪青雙手握著匕首,用盡渾身的力氣將刀尖重重刺進范德年的心口,抬頭看向他難以置信的雙眼,面色蒼白,眼神卻堅定。
這一刻,眼前好像又看見那個嬉笑怒罵,弔兒郎當打馬過長安街的少年。
裴雪青眼眶熱淚涌動,卻堅決不落一滴:「他是這世上最赤誠之人,你不配喚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