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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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策很快從李答風那裡取來藥膏,坐在榻沿給姜稚衣的脖頸上藥,放輕了手塗抹過那一圈發紅的印跡:「疼不疼?」
「說不疼你又不信……」姜稚衣不知第幾遍答他,「那就疼,疼死了,疼得想咬你!」
元策擰著眉繼續給她上藥,姜稚衣看他這苦大仇深的表情,懷疑如果可以,他會自己把自己給咬死。
元策擦去指腹殘餘的藥膏,側過脖子:「你咬。」
姜稚衣湊上前,照著他喉結一口下去。
牙齒磕碰上喉結,激起一陣不疼反癢的顫慄,元策擱在膝上手驟然一緊:「……誰讓你咬這個了?」
「人都是我的,哪裡不能咬?」
「軍營重地,你要我帶頭破戒?」元策垂眼盯著她。
「你想破我還不給呢,眼下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麼事?」
姜稚衣一指帳外:「本郡主想去看日出。」
*
兩刻鐘后,姜稚衣與元策共乘一騎,被他從身後擁著,在蜿蜒的山道上嘚嘚打馬向前。
馬跑得不快,夏末雨後的微風迎面拂來,不燥也不涼,恰好宜人。
看天空從至暗漸漸成了灰藍色,姜稚衣回頭道:「天都亮了,你騎這麼慢,日出之前到得了山頂嗎?」
元策覷她一眼:「騎快了顛著你,明日腿疼得下不來地,讓人以為我怎麼了你。」
.....她要是聽不懂這話就好了。
姜稚衣默默把頭扭了回去,清清嗓子扯開了話茬:「你不問我和四殿下的事嗎?」
「不好奇。"
「那我也要說清楚,我與他的交情就到十歲出頭,那個時候根本什麼都不懂,只當他是玩伴而已。他會記著我不吃餃餌,想來是因我這忌口太特別了,畢竟大家過年都是要吃餃餌的。」
元策低哼一聲。
她是少不更事,但齊延比她大上五歲,怎麼會不懂。
若這位四皇子對她單純只是玩伴的情誼,便不會在放棄與她的婚事以後刻意迴避,再不同她往來,也不會在今夜她說「人是會變的,我如今已和從前不一樣了」的時候露出那種神色,更不會在看到他們二人你儂我儂時垂下他的眼睫。
自然,這些話,不必告訴姜稚衣。
天空從帶灰的淺藍漸漸轉亮,天際泛起紅彤彤的霞光,姜稚衣催促元策:「你這馬行不行了,別管我能不能下地了,快些快些!」
元策揚手一鞭,烏黑的戰馬風馳電掣而出,姜稚衣攥著馬鞍一個不穩一聲驚呼,又被一隻堅實的手臂攬著腰錮進懷裡。
感覺整個人顛簸到快飛起來,姜稚衣心臟狂跳,半束的烏髮隨風亂舞:「也不是讓你這麼快呀!」
元策揚了揚眉:「誰讓你說它不行?馬也是有脾氣的。」
「有脾氣的到底是馬還是你!」眼看到了山彎,元策連韁繩都沒扯一下,就這麼一陣風似的帶著她斜斜賓士過彎,姜稚衣驚聲大喊,「我們不會掉下山崖去吧!我不會成為史上第一個和情郎看日出不小心殉情的人吧!大燁的史書若記下這麼一筆,我永盈郡主的臉都丟盡了——!」
元策在風裡朗聲笑著:「可惜不能陪我未婚妻丟這個臉。」
「……」不會在史書留下姓名的人就是有恃無恐。
有恃無恐的人揚手又是一鞭,戰馬流星趕月般飛馳向山頂,姜稚衣尖叫著死死閉上了眼:「啊——!」
直叫到嗓子發啞,喉嚨冒煙的時刻,馬蹄忽而高高揚起一個驟停,姜稚衣氣喘吁吁地攥緊了馬鞍,收拾著自己碎成一片片的三魂七魄。
元策扯過韁繩一轉馬頭:「睜眼。」
姜稚衣睜開眼一抬頭,恰見萬丈金光撕破雲層,浮動於蒼茫天地,新生的太陽自巍巍山巒間躍然而出,轉瞬山霧散去,天光大亮。
姜稚衣望著燦亮的天際,慢慢平復下呼吸,靜靜看了會兒,忽然回過頭去:「好些了嗎?」
元策一愣,目光從天邊收回,垂眼看她:「什麼?」
「小時候有一次我做噩夢,半夜醒來害怕得睡不著覺,阿爹便帶我去看了日出,阿爹說,夢裡可怕的妖怪來自於我們的心魔,心若向陽,便可得見天光,那些可怕的東西也就不會靠近我們了。」姜稚衣也許久沒想起這些往事了,方才看到元策做噩夢才記起來,「我帶你來看日出,你的噩夢會不會好些了?」
元策目光輕閃著,緊緊凝望住她的眼睛。
那雙眼裡倒映著熠熠的天光,也倒映著他。
夢裡那些潮濕陰暗的畫面再次浮現在腦海,元策緩緩抬起眼,望向遠處京畿的方向,好像又看見了那座巍峨冰冷的深宮。
當年父親還沒來得及踏平那座深宮,先帝便已駕崩,於是父親將對一個人的仇恨遷怒於所有與那個人同樣的人,告訴他,他們都一樣該死。
最初,他走進那座名喚「長安」的城,其實是想要結束它的長安,想要毀掉那座深宮裡所有高高在上的人,或許這其中也包括當時與他素未謀面的姜稚衣。
他想毀了那些掌人生死如踐踏螻蟻的人,顛覆他們苦心經營的王朝,卻從沒想過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
走進那座城之前,他曾無數次幻想過那一日的結局。
當宮牆坍塌,磚石碎裂,宮殿陷入熊熊大火,一切灰飛煙滅的那一刻,他或許也將與那座深宮一起葬身火海,結束他再無意義的人生。
今夜是他離那個結局最近的一次。
千里勤王,帶兵至此,再也不會有比今夜更好的時機。只要他一聲令下,父親一手培植的那些戰士將為他肝腦塗地,衝鋒陷陣。
可是那個結局註定不屬於一個貪生怕死的人。
「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當他讀懂這句詩,他便越來越貪戀活著,也越來越想將活著的機會留給那些同樣擁有至親至愛的戰士。
他很清楚,即便今夜沒有那一封聖旨,沒有陳兵於此的京畿大軍,沒有四皇子的暗示,他也不會帶著他們走上那一條路。
他握著屠刀,一步步靠近那座被父親描繪得罪孽深重的深宮,卻因為一個半途從天而降的意外,被推往了與預定好的結局背道而馳的方向。
或許他不是不恨了,只是更想得到愛了。
父親從未教過他愛,原來是因為害怕他得到了愛,看見了光,便會放下手中的屠刀。
元策慢慢回過眼,看向身下勒停在懸崖邊的馬,看向一瞬不眨盯著他的姜稚衣,從身後緊緊擁住了她:「姜稚衣,有你在,我不會再做噩夢了。」
姜稚衣笑著握住他攬在她腰上的手:「那就好。」
*
辰時,玄策軍與京畿大軍在那一條無形的楚河漢界兩邊相對而望,各自調轉馬頭,一方向西,一方向東而去。
元策將大軍暫時交給副將,讓李答風隨他一起送姜稚衣回京。
既然都到了這裡,自然該讓李答風去長安親自給永恩侯把脈看診。
至於他,平叛結束本也不該停留,何況前些天,他收到坐鎮河西的穆新鴻傳來的信報,得知西面西邏一族近日動作頻繁,三不五時滋擾邊關,搶掠河西百姓錢糧物資,恐怕是得知大燁內亂,意圖趁虛而入。
所以他至多送姜稚衣到長安城外,便要轉頭去與大軍會合,儘快回到河西。
走了三天,抵達距長安城幾十里地的最後一座驛站。
姜稚衣走進這座上元節曾經留宿過的驛站,想當時是與元策共赴河西,如今卻要在這裡與他再次別過,用過晚膳沐過浴,眼看快要就寢,一覺醒來便是分離,忍不住在房裡對著元策唉聲嘆氣。
「真是風水輪流轉,上次來這裡是李軍醫和寶嘉阿姊惜別,這下李軍醫倒可以去長安和寶嘉阿姊團聚,我們卻當真要年關見了。」
驚蟄將獨處的時光留給了兩人,元策當著姜稚衣的男婢,正在卧房的角落撒驅蟲蛇的香料。
因這些天多雨,香料有些受潮,撒得不太順暢,元策在耐性告罄的邊緣甩著香囊,一面回應她:「回去好好盯著你要做上幾百日的嫁衣,等年關還做不完,我可懶得娶了。」
「你敢!」姜稚衣趴在榻沿掐指一算,「我覺得順利的話八月就應當完工了,還有四個月乾等你呢,你若年關到不了,我才是懶得嫁了!」
元策撒完那些有他在著實不必要的香料,回頭掐過她下巴:「不嫁那就綁走。」
姜稚衣一巴掌拍開他的手:「驅蟲蛇的香料也敢沾我臉上,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
元策抬起另一隻手:「我用這隻手撒的,祖宗。」
「那也快去沐浴,還剩幾個時辰就天亮了,還不抓緊時間上榻來。」
要不是她擔心夏夜蛇蟲,他至於忙到現在?元策回頭拿了身燕居服進了浴房。
姜稚衣趴在榻上,聽著浴房裡如時光流逝的潺潺水聲繼續唉聲嘆氣。
正一口口嘆著氣,一抬眼,目光無意間掠過不遠處半開的窗子,忽然看到一根綠油油的細竹斜在窗邊。
這驛站窗外有竹林嗎?怎麼沒印象方才看見過。
姜稚衣恍神不解的下一剎,那綠油油的細竹忽然「活」了過來,蠕動著鑽進窗沿,昂起一顆三角形的扁腦袋。
姜稚衣猛地瞪大了眼:「啊——!元策元策元策元策……!」
浴房水聲驀然靜止,幾息過後,房門被一把推開,元策一個箭步沖了出來,一抬眼看見窗沿的綠物。
與此同時,姜稚衣從榻上飛身而起,以此生從未有過的敏捷身手撲向元策,兩條腿險險掛上了他的腰際。
元策一手抱人,一手一抽劍架上的長劍,劍光一閃,蛇被挑出窗外,下一瞬,咔噠一聲窗子落下,隔絕了危險。
姜稚衣驚魂未定地摟著元策的脖頸往後看去,急喘著氣:「不、不是撒過香料了嗎?」
元策閉上眼睛,緩了緩這輩子沒跳過這麼快的心臟,輕輕吞咽:「可能是因為,你的香料受潮了。」
「啊?那受潮肯定就沒用了呀,你不早說!」姜稚衣回過眼來。
「精貴人的東西,我用得明白?」
姜稚衣騰出一隻圈著他脖頸的手按在心口:「差點交代在這兒,還好、還好你來得——」
嗯?他怎麼來得這麼快?
姜稚衣話說一半,人往後仰著緩緩垂下眼去,從他赤白的上半身,一路看到只圍了一面濕布巾的下半身。
元策順著她的視線低下頭。
一瞬過後,一個撲上來有多快、爬下去就有多快,一個箭步衝出來有多快、箭步沖回去就有多快。
姜稚衣連滾帶爬地回到榻上,回想起方才透過濕薄的布巾隱約看見的顏色和輪廓,捂住了一躥而紅的臉。
一片死寂里,浴房的水聲遲遲沒有響起。
姜稚衣悄悄分開一道指縫,遲疑著望向浴房隔扇,看見一道頎長而僵硬的、背抵著門的身影。
「你、你怎麼了……」姜稚衣小心翼翼地問。
元策沒有回應,似乎仍靜止在那裡平復著什麼。
該說點什麼緩和一下氣氛……
說她什麼也沒看到?這未免也太假了。
可除了假裝沒看到,還能說點什麼安慰安慰他?
姜稚衣憋了半天,努力提起一口氣:「……你別難為情,不丟人,我覺得,比畫上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