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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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後,皇宮內殿。
姜稚衣坐在下首,接過內侍奉上的茶盞捧在手心,低垂眼睫看著盞里的熱茶。
升騰的熱氣像迷霧團團氤氳在眼下,讓人看不見底。
昨日她從太清觀回來,夜裡收到雪青阿姊讓人傳來的口信,說裴相應召入宮,參與了和親一事的商討,幾位重臣一多半持反對意見,大燁應當不會答應和親的。
聽完雪青阿姊的消息,她從驚悸中冷靜下來,輾轉反側一夜,告訴自己先不要輕易相信那封手書。
她昨日臨走問起見微天師現下人在何處,張道長卻說見微天師擅改天命,壽元已盡,去年冬便仙逝了。
見不到見微天師本尊,光憑這樣一封手書,死而復生,預知後事,這般荒誕離奇的事,她憑什麼就這麼認了?
再說那個結局本來也說不通,既然她直到元策身死,才知道他不是沈元策,那麼在她誤以為他是沈元策的日子裡,必不可能給他一分好臉色,他又憑什麼為了這樣的她繳械投降?
萬一這封手書是有人想要挑撥離間,想要讓她自亂陣腳呢?
天子宣召她入殿,尚未開口表態,此刻尚且是她周旋的機會。她既然提前得到消息,得以有時間醞釀說辭,當好好把握。
上首龍座,興武帝看上去精神不佳,臉色發黃,眉宇愁雲密布,自她進殿以來便一直閉著眼掌著額頭。
半晌過去,興武帝終於開口,揉了揉額角:「可知皇伯伯為何宣召你入宮?」
姜稚衣壓下心中忐忑,抬起眼來:「稚衣聽說了。」
天子前日收到西邏上書,重臣昨日先一步得到消息,今早朝會此事經由鴻臚寺上奏,正式放到朝堂上商討,大家便都知道了,也省得她還要演上一場驚慌失措。
興武帝睜眼望了過來,似是意外於她的平靜:「皇伯伯在這兒發愁,你這丫頭倒是不慌不忙,一點也不擔心?」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有皇伯伯保護我呢,皇伯伯又不可能答應他們!」姜稚衣一揚下巴。
興武帝眼睛微眯起來:「你倒是知道朕的心思?」
「當然了,就大半年前,在這內殿里,那個時候我想跟著沈少將軍一起去河西,皇伯伯都不同意呢,說我從小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住去河西能習慣嗎?那西邏比河西還要遠,氣候還要寒冷乾燥,皇伯伯都不可能捨得我去那兒,更別說是嫁去那兒,嫁給一個比我阿爹年紀還大的人!」
「……不過稚衣確實給皇伯伯添麻煩了,還得皇伯伯跟西邏人解釋我已經定親了,馬上就要出嫁了。」
興武帝身後的內侍面色一凜。
尚未出閣的小姑娘,對上天子,能夠如此先發制人,倒已很是聰慧過人膽識過人了,可惜——
興武帝定定看了姜稚衣一會兒,移開眼長嘆一聲:「是啊,皇伯伯當然捨不得你,再說哪兒有將已經定親的郡主送出去和親的道理,可若是以『你已定親』為由拒絕西邏,便說明我大燁並非不願和親交好,只是人選不合適,那西邏人若再換一位不曾定親的公主求娶,譬如求娶到你寶嘉阿姊,朕就再無理由拒絕了……這可如何是好?」
姜稚衣掩在袖子下的手—顫。
「若到時候朕再拒絕,便成了借口連篇,既損我大燁國威,又讓西邏覺得我大燁存心戲耍,兩邦很可能再起戰事。皇伯伯聽聞你在杏陽也經歷了不少,應當明白皇伯伯的顧慮,玄策軍方才歷經三年對北戰事,此番又初初平定叛亂,朕實是不忍見他們再上戰場,再做犧牲,和平可貴,誰的性命不是性命呢……」
姜稚衣剩下準備好的說辭像被卡在喉嚨底,再說不出半句。
「朕是你的皇伯伯,也是天下蒼生的父母,當初德清公主嫁去西邏和親十數年,便維繫了兩邦和平十數年,若朕做了打破和平的罪人,實是無顏面對天下子女,可若朕就這麼把你送出去,也無顏面對你父親,無顏面對沈家,」興武帝揉著眉心疲憊道,「許是朕老了,無用了,思來想去竟無一雙全之法,稚衣向來聰慧,可能幫皇伯伯解憂?」
……當然是有雙全之法的,那便是不要讓她的皇伯伯開這個口做惡人,由她主動答應這門和親,為君分憂,為國解難。
姜稚衣再次望向手心這盞變涼的茶,熱霧散去,天子的心意已經看得一清二楚。
「罷了,皇伯伯再想想,你也幫皇伯伯想想,先回去吧。」興武帝擺了擺手。
姜稚衣擱下茶盞,起身行禮,一言未發地退了下去。
內殿里,興武帝望著姜稚衣的背影,待人消失在宮廊盡頭,嘆息著搖了搖頭:「自小看到大的丫頭,朕又何嘗想她走這條路,可這是她自己選的路……」
內侍替興武帝斟上一盞茶:「陛下也是左右為難,郡主回去后定會想明白陛下良苦用心。」
「什麼良苦用心?」一道冷笑著的女聲忽然從殿外響起。
內侍驚了一跳,剛想訓斥守門的侍衛,抬眼見是寶嘉公主,又看跟在後頭的侍衛滿臉為難,當即噤了聲。
興武帝向侍衛揮手示意退下吧,抬眼看向寶嘉。
寶嘉跨過門檻走進殿內:「父皇的良苦用心,就是拿她阿姊的前程,拿玄策軍的性命,拿德清公主的大義一起綁架她嗎?」
「父皇的良苦用心,就是分明決定犧牲她,卻還要她主動向天下人陳詞表願,好堵住那些詬病您決議的悠悠眾口?」
「父皇如此良苦用心,不知寧國公在天有靈,可會後悔當年拚死拱衛您回京!不知您午夜夢回可曾良心難安過!」
內侍嚇得臉都白了,拚命給寶嘉使眼色。
興武帝面色鐵青地盯著寶嘉,胸膛起伏著咳嗽起來。內侍連忙去拍撫他背脊。
「……朕為天下人謀和平,惜邊關將士性命,何錯之有?何須良心難安?」
寶嘉像聽見了什麼笑話:「您究竟是惜邊關將士性命,還是害怕您的將軍先退北羯,又平河東,若再定西邏,便要功高蓋主?河西分明有一戰之力,玄策軍從不怕戰,是您怕了,這個仗,是您不敢打!」
啪一聲瓷盞碎裂的響動,一隻茶盞砸到寶嘉腳邊。
寶嘉緩緩低下頭,看著飛濺上裙擺的滾燙茶水,嘴唇輕輕打顫。
內侍著急道:「陛下平叛傷勢未愈,公主殿下還請慎言——」
興武帝一聲又一聲急喘著氣,拿手指著寶嘉:「……朕坐在這個位子上,有朕不得不做的事,當初朕防河東,河東反了,朕錯了嗎?若朕不防,你眼下可還有機會站在這裡教你的父皇做事?你既明白朕在防備河西,可敢說他河西沈氏不曾有過一分一毫的反心?!」
「他們是否問心無愧,兒臣不知道,但總好過您根本沒有心……八年前兒臣在這裡跪了三天三夜,求您赦免李家的時候就明白過,今日不過再明白一次……」
寶嘉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聽聞父皇如今夜夜驚夢,每每醒轉總以為叛軍在側,兒臣祝父皇當真能靠犧牲功臣之女,功臣之妻,換來您的高枕無憂!」
*
黃昏,瑤光閣內,姜稚衣看著漏夜登門的沈家繼夫人,讓驚蟄給她上了一盞熱茶。
過去姜稚衣只知道,沈家繼夫人是原夫人元氏的親妹妹,大家都稱她為小元氏,以為或許這對姐妹相貌相似,元氏病逝后,沈將軍便娶了她的妹妹為繼。
直到在河西得知沈家秘密,方才曉得,小元氏當年一開始便知情姐姐誕下的是雙生子,姐姐病逝后,沈將軍若不娶繼室,孩子便沒有娘,可若找了別家姑娘,唯恐雙生子秘密暴露,小元氏為了姐姐在天上安心,也為了姐姐留下的孩子,這便嫁進了沈家。
然而直到沈將軍戰死,小元氏都未有出。姜稚衣猜測可能因為小元氏本就不是來做沈家的夫人,而是來做沈家的盟友,也可能不論是小元氏,還是生前的沈將軍都已經對生育此事心存陰影。
小元氏接過熱茶,憂心忡忡:「依郡主看,聖上的心意可還有轉機?」
姜稚衣緊抿著唇搖了搖頭。
「宮裡也問過了妾身的意思,妾身不曾妄答,卻怕聖上已經派欽差去試探阿策,妾身擔心——」
姜稚衣目光空洞地盯著窗外西北的方向:「夫人擔心他忤逆聖意。」
小元氏閉了閉眼:「聖上試探阿策,無非想看他是否有二心,是將軍害了阿策……」
姜稚衣一愣,目光從遠處收回:「夫人此話何意?」
「如今此事全靠郡主決斷,妾身便將一切據實相告……其實將軍生前多年來的確一直在為謀反積蓄力量,聖上防備河西也是事出有因,可阿策是無辜的……」小元氏眼眶盈淚,「將軍對阿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我曾勸說將軍,孩子身世已經這麼苦了,哪怕見不得光,平安庸碌一生也好過刀山火海里闖蕩,將軍卻說,這是他身為沈家子的使命。」
姜稚衣臉色白了白。
「將軍出事之前那年年關回京,曾與妾身說,他越來越覺自己在戰場上力不從心,或許是他的心術用在了歪處,所以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遊刃有餘,克敵制勝,妾身當時便越來越擔心身在邊關的那個孩子……將軍過去何等能征善戰,浸淫仇恨多年,也會消耗己身至此,那在仇恨里長大的那個孩子呢?」
姜稚衣低下頭去,慢慢捂住了臉。
死寂的屋內,姜稚衣和小元氏一同隱忍著淚沉默著。
半晌過去,小元氏從袖中取出一封批命書:「還有一事先前也曾隱瞞郡主,阿策本不讓妾身告訴郡主,可時至今日……」
姜稚衣抬起眼來:「這是?」
「郡主與阿策定親看到的那封批命書是他請人作偽,真正的批命書是這一封。」
姜稚衣接過驚蟄轉呈而來的批命書,盯著上頭「大凶」二字,一陣頭暈目眩。
*
入夜,秋風瑟瑟,更漏點滴作響,姜稚衣獨自坐在窗邊,望著窗外泛黃的銀杏,像在靜靜等待著什麼。
一陣涼風忽起,銀杏葉打著旋兒悠悠落下,墜入塵泥之中。
萬籟俱寂的夜,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忽在廊下響起,一步步靠近這裡,姜稚衣直起身來,望向窗外驚蟄帶來的男子。
齊延一身玄色斗篷,高大的身影幾與夜色融為一體,一雙看過來的鳳眼威儀非凡,舉手投足,當真像是未來帝王的氣度。
姜稚衣遠遠望了他一會兒,回過神來,起身上前:「冒昧去信約見殿下,多謝殿下肯來。」
齊延垂眼看向立在光下的人,看見她泛紅的眼圈,默了默,搖頭:「你不來信,我本也要來找你。」
姜稚衣伸手一引,請齊延進屋:「殿下此行可曾——」
齊延摘下斗篷,在長條案邊坐下:「放心,我若連這點行蹤都藏不好,還能在這長安城活到今日?」
姜稚衣坐到他對面,點了點頭。
她想見齊延一面,但不敢在這個節骨眼貿然登皇子府的門,畢竟她不知道如何隱藏行蹤,所以決定拜託齊延來找她,黃昏時通過寶嘉阿姊當中間人給齊延傳了個口信。
姜稚衣示意驚蟄請茶,問道:「殿下方才說本也要來找我,可是有什麼話告訴我?」
齊延點頭:「和親之事,你不用聽父皇所言,將維繫和平當成你的使命。」
姜稚衣垂了垂眼。
她承認,在興武帝說出不想再讓玄策軍犧牲的時候,她的腦海里閃過了那一百零一張面目,那一瞬間,她覺得興武帝的話好像是對的。
「你應當不知道,德清姑姑當年去和親之前曾念過一句詩。」
「什麼詩?」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姜稚衣微微一怔。
「依靠和親取得的和平終究短暫,更何況此事本就是西邏分化我大燁的計謀,他們的二王子有這般狼子野心,即便你嫁過去,這和平又能維繫多久?既然遲早有一戰,為何要你白白犧牲?」齊延語氣平靜,眉頭卻擰起。
「皇祖父在位時一味退守,我大燁確無一戰之力,只能依靠和親求存,那時父皇便在想,若他有日登上大統,定要振興我邦武力,讓大燁不再受此屈辱,寧國公也因他有此志向而鼎力支持他。父皇以『興武』為年號,這些年的確振興了大燁的武力,卻也留下弊病,令河東擁兵自重,生不臣之心,父皇經此一戰疑心也越來越重,到如今夜夜驚夢,恐怕此時的決策已不清醒。」
「那殿下呢,殿下相信河西,相信沈少將軍嗎?」
齊延點頭:「他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既然在那個時機按兵未動,我相信他已經做出選擇。」
「可今時今日陛下仍是大燁的天子,」姜稚衣哽咽著問,「聖意不相信,我能如何?」
「天子亦不可逆勢而為,你若信我,我會帶朝臣上諫,儘力一試。」
姜稚衣苦笑:「殿下就算保下我,能保下沈少將軍嗎?朝臣們越是反對和親,陛下恐怕便越疑心河西,陛下若藉此向沈少將軍發難,到時該怎麼辦?」
齊延沒有說話。
姜稚衣緩緩吸起一口氣:「殿下,如果有一日你登上大統,要立一個『年號』,會取什麼?」
齊延稍稍一滯;「……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姜稚衣笑了笑:「我知這一問僭越,但它對我很重要,還望殿下能夠坦誠相告。」
昨夜聽過雪青阿姊的消息后,她覺和親一事未必會走到絕境,尚且心存僥倖。
可今日先是天子心意已決,或許已經派欽差前去試探元策——元策一旦不應,便可能如見微天師的手書所說,被冠上忤逆之罪。
又有沈夫人說,沈家為謀反積蓄力量多年——說明玄策軍當真只需一聲令下,便會舉兵東進。
再是最後那封「大凶」的批命書——她特意問了沈夫人,這批命書是否從太清觀而來,沈夫人卻說太清觀的張道長是見微天師的弟子,她不去那裡問卦,找的別處道觀。
別處道觀依然是這樣的批命,如今種種形勢又彷彿在往手書所說的那個結局走,她還能僥倖什麼?
她最後的僥倖,便是齊延接下來的答案。所以今夜她一定要問出這個問題。
姜稚衣緊緊盯住了對面人。
齊延深思過後,說了兩個字:「永寧。」
——皇四子登基為帝,立年號永寧。
手書上的字跡恍若在眼前重新浮現。
姜稚衣一顆心徹底跌落谷底。
張道長沒有騙她,見微天師也沒有騙她。那個看起來說不通的結局,那些荒誕離奇的事——就是真相。
可即便見微天師耗盡壽元,想盡一切辦法,讓事情變得都不一樣了,最後他們卻好像還是要走上那條路。
這一剎,她好像看見了太清觀的春秋冬夏,看見自己在那裡度過了很多很多個寂寥無望的年頭。
她在元策身死之後沒有隨他而去,而是將自己囚禁在那裡這麼多年,是不是在懲罰自己?
如今她既提前預知命運,或許只有她離開長安,才能免去重蹈覆轍,免去那個結局。
姜稚衣閉上眼:「殿下願為我傾盡全力,我很感激,可即便我留下來不去和親,長安城也將成為我的牢籠,殿下,我不想再做留下來的人了,我想離開這裡,我想要自由……」
齊延擱在案上的手一點點攥緊:「你眼下想要離開——」
姜稚衣睜開眼,仰頭一笑:「我眼下想要離開,唯一的辦法就是答應和親,穿上嫁衣,從朱雀大街光明正大,風風光光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