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事人情,人義人生(下)
巳時二刻,輕雪,地覆微白,劉興錦帽貂裘、富貴逼人,從後院入郡守府,華興郡郡守應知獨自一人候於側室,笑臉相迎。
「呀哈!應師弟,久等久等,師兄來晚啦。」初見應知,劉興大步前行,一把握住了應知的雙手,行為舉止間頗有虎虎生風之意,但他嘴上卻低聲輕語,看來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今日造訪。
「哈哈哈!劉師兄,折煞小弟了,您能光臨寒舍一敘,弟弟這小小的居所,實屬蓬蓽生輝!」應知輕輕推開劉興的手,後退一步,拱手作揖。
雪漸大,兩人僅僅在外寒暄片刻,應知一頭黑髮便被白雪染白。
「客氣啦!應師弟,今日大雪,寒氣侵體,為兄這恰有幾壇老黃酒,師弟叫雜役切上些薑絲,今日便同師弟把酒看冬雪,可好?哈哈哈哈!」劉興縱步上前,單手托起應知,自顧自走向側室屋內。
劉興白雪伴白髮,倒有那麼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應知見劉興喧賓奪主,心中雖不是滋味兒,但幾十年的宦海浮沉讓他面不改色。他故作恭謹的跟在劉興身後,彷彿一主一仆一般。
兩人小聚的側室,長寬四丈,大窗落地,淡雅無華,屋內的傢具僅有一桌兩席幾木凳。此地為應知會友私交之所,在凌源郡守府的位置,極其隱蔽,應知將此地作為與劉興的會面之所,十分恰當得體。
應知平生別無愛好,唯喜玉,於是,側室中央擺了一座青玉雙耳暖蓋爐,普通的木桌上有玉龍呈祥紋觥兩樽,白玉雕松筆筒內,斜插著藍田玉筆兩支,落地窗上,白玉雕海水雲龍紋嵌飾的褶褶生輝,整個側室被晶瑩剔透的玉器所包裹,淡雅而不失富麗,讓初次前來的劉興讚歎連連。
「五年前,弟弟初來乍到赴華興郡任職,本該立刻登門造訪,哪知公務纏身,家事不斷,到現在都沒能陪師兄小酌一口,實屬師弟之罪過!」兩人坐於席上,待劉布離去,應知鬍子一瞥,歪歪抱拳,露出一副無賴的樣子。
「哈哈哈!我的好師弟,你與我也是同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就別計較這些啦!」劉興打了個哈哈,順勢將腰上束帶鬆了一松。
看來,劉興真的沒把自己當外人。
「哈哈,師兄就是師兄,對弟弟不言既懂哦!哎呀,這日子可真快,當年在長安城大傅府,借師傅的光,能夠翻牆逗鳥、挖門撬鎖,快活逍遙了好幾年,記得有一次,我們兄弟連天下聞名的兩儀學宮都差點燒掉。哈哈!咱師兄弟可是做了不少荒唐事,一轉眼,鬍子都白了!」應知痴痴望向窗外,眼中寫滿了回憶。
劉興口中的師傅,便是劉興的父親,先帝神武帝大傅、前朝丞相,劉藿。
時間在兩人敘閑中悄然而逝。
三旬酒過後,應知依舊閑談舊事,絲毫沒有步入正題的意思。
終是那劉興有求於人,按捺不住,主動敗下陣來,借了個倒酒的機會,主動低聲說道,「師弟啊!為兄我這一生胸無大志,本求居於一縣,安度晚年,哪知樹大招風,臨老還惹上了禍事啊!」
「哦?凌源城有師兄在,華興郡有師弟在,曲州有江牧州在,師兄的勢力,可謂遍布中原。難道還有敢和師兄叫板的人物?」應知不勝酒力,歪在席上,有點胡言亂語的意思。
「師弟多慮啦!賊人自是不會找上為兄自討無趣,倒是我那兒子,前幾日在望北樓聽書,酒後莫名丟了一塊玉佩,這不,賊人大做文章,作詩傳賦,搞得滿城沸沸揚揚。哼,這群人也不用狗腦子好好想想,我師弟絕頂聰明,怎能憑一塊玉出現在張家村,便定了我兒的罪名?」
劉興說的吐沫橫飛,應知雙眼直愣,似乎聽得『一知半解』。
說來也怪,兩人相識一生,但飲酒卻是初次,對方都不知道對方酒量幾何。
瞧見應知如此憨態,劉興心裡有些拿不定主意,心想:這應知裝醉還好,事情還有斡旋的餘地。這要是真喝醉了,那今天可就是白跑一趟嘍!
於是,劉興趕緊起身,招呼劉布取來『雙鳥朝陽』,笑道,「師弟,師兄知道你喜玉,今日,為兄給你看一件稀罕物件兒,保你大開眼界。」
「哦?何物啊?」
應知似乎清醒了幾分,卻依舊歪在席上,嘴角笑意濃濃。
應知言語剛落,劉布雙手捧一物進室,此物以大紅錦緞包裹,看不見真顏,但透著錦繡便能感覺到此物件兒的珠光寶氣。
見劉布前來,劉興順勢起身,慢慢揭開錦緞,應知雙瞳瞪得溜圓,一躍而起,看花了眼。
瞥到應知如此作態,劉興心中大喜,趕忙湊前說道,「師弟,此物名為雙鳥朝陽,你看,這器物上一共打了六個孔,上四下二,環徑七寸,以象牙為基座,正面陰線花雕,中心同圓,外圓刻有光芒,形似太陽,整個雙鳥朝陽的刻紋,皆輔以陰陽家秘法。你瞧,這圓心兩側刻有昂首相望的神鳥,面向太陽,成雙對稱。兩鳥相交意為陰陽結合,光芒四射寓意生生不息,師弟請看,師兄為你操練一番,你便知道此物之妙用啦。」
應知眼中流露著顯而易見的垂涎,目不轉睛地看著雙鳥朝陽,道,「好!好!」
劉興笑眯眯地看著應知,他知道,今天的事兒,已經八九不離十了。
於是,劉興興緻勃勃,將樽酒倒於其上,雙鳥朝陽瞬間五彩斑斕,幾息之間便散發出陣陣清香,讓人聞之心中大靜。
「此物乃為兄遊歷江南所獲,雙鳥遇酒遇水便活,聞之可靜心、延壽、增氣、益腦,奇妙無窮,堪稱曠世珍寶。若不是它,師兄的哮喘早就把這條老命奪了去啦!」劉興輕拍應知背脊,大聲感嘆道。
應知湊前一聞再聞,面露享受之色,胸中酒意立時消散,嘴一咧,「滋滋滋!師兄好福氣,得此珍奇,定是師兄德才動天,感動上蒼所致啊。」
「哈哈哈!師弟謙虛了,不過隨緣而已。」對於應知的馬屁,劉興很受用,於是他順水推舟,故作大度,「師弟,喜歡否?喜歡便拿去。」
「不不不,此乃師兄救命之物,愚弟怎敢橫刀奪愛呀!」應知慌忙擺手,誠惶誠恐,但眼中卻透出了炙熱的光芒。
「我意已決,師弟不必客氣,寶物配才子,為兄行將就木,便也不鳩佔鵲巢啦。你若不拿著,便是瞧不起師兄啦!」
說這話時,劉興豪氣干雲,取過雙鳥朝陽,一把塞入應知懷中。
「這.....,這不好吧!那......,那謝過師兄啦!」應知扭扭捏捏,卻擋不住心中歡喜,雙手顫抖,一把攬過玉璧,一個勁兒的撫摸著這件天賜神物。
劉興拿捏時機,後退一步,深深作揖,「師弟,察勢者智,馭勢者成,還望師弟能夠順應民心、立足大勢,還我兒個公道啊!」
劉家稱霸華興郡多年,能讓劉興俯首求人的事情,很少。
這次他攜重禮拜會應知,在他看來,已經算是給足了應知顏面,此刻他屈尊作揖,更見他對應知和自己這個兒子的重視。
「好說,好說!」應知將雙鳥朝陽放在一旁,雙手輕拖,將劉興一帶而起,隨後,他眼神飽滿地看著劉興,言真意切地道,「師兄,去年師弟曾和您提起,我那不成器的侄兒曹治想在凌源城謀個差事,您看,讓他在您這兼任個縣尉如何?」
聽完此話,劉興心中暗嘆:應知啊應知,你可真是獅子大開口,玉璧不夠,竟還要到老夫手底下挖牆腳。
凌源縣和凌源城是他凌源劉家的基業所在,縣內的所有官吏,都必須是他劉興的班底,縣尉執掌一縣軍事,是個實權要職,郡記事掾曹治作為應知的絕對親信,若再身兼縣尉一職,對他劉家來講,並不是一件好事兒。
面對應知的請求,按理來說,劉興本不該答應應知的,但一想到他的兒子惹下的彌天大禍,劉興只能吃個啞巴虧,選擇慨然應允。
於是,劉興緊緊握著應知的手,「好說!好說!」
二人緊緊握住對方的雙手,哈哈大笑。
......
半個時辰后,一輛馬車緩緩駛出郡守府,御手是飛揚跋扈的劉布,車內之人,自然是談妥了事情的老劉興。
約莫離開郡守府百丈距離,車內傳來陣陣細語,「馬屁是假,救命是真,哎,可憐了雙鳥朝陽嘍!看來我這哮喘,要另謀他救嘍!」
酒杯太淺,敬不到來日方長;
巷子太短,走不到白髮蒼蒼。
老劉興為了他的寶貝兒子,送出了劉家最珍貴的兩件東西!
......
郡守府內,應知獨立於側室,看著熠熠生輝的雙鳥朝陽,一臉陰沉。
如今日這般討價還價,應知已經做了不知多少次了,這些年來,華興郡大小世族的權力,正在一點一點被自己侵吞蠶食,而他與劉興多年前的那點同門情分,也在各自謀划中,花銷的所剩無幾。
應知遙望窗外輕雪,往事湧上心頭:
「七歲那年,一時童心,燒了兩儀學宮外院,我們師兄弟,一個一言不發,一個意氣風發,我扛了罪、認了錯,我這師兄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
「十七歲,神武帝在秦漢大戰後繼續攏世族、削諸王,時任御史司直的父親直言世族做大之弊端,劉興他爹劉藿捏造罪證污衊父親,父親鬱鬱而終。」
「三十七歲,二十八世族支撐,現帝劉彥榮登大寶。后,世族把持地方軍政,儼然國中之國,若再不加約束,恐如當年周王朝分封的八百諸侯,最後個個裂土封王了。」
「五年前,內憂外患,陛下在整肅京畿內政后,決意制約州郡里的大族豪強,我作為陛下近臣,由黃門郎直升華興郡守,到任之日,凌源城門冷冷清清,竟無一人迎接。那日,我一人在這側室飲了一杯接風酒。」
「這三年裡,我啟用賢良,頗有建樹,然收效甚微,至今,華興郡趙、黃、劉三大家族盤根之地,仍然只認家法、不認國法,歸根結底,還是那大族有兵、有錢、有糧、有靠山吶!」
......
應知低聲感嘆,八字鬍微微顫動,自哎自嘆,「哎,或是陛下被十一年前的那場京畿之亂嚇破了膽,或是陛下感念世族從龍有功太過心慈手軟,不願以暴制暴,如果能夠大起兵戈,到時人心所向,必能匡扶大義。哎!也不知陛下送我的那顆暗子,到底何時能動。總之,時機未到!時機未到啊!」
再忍一忍,還需再忍一忍,那些冤死的亡魂,咱們,再忍一忍吧!
忽然,一團雪打在應知身上,將其思緒拽了回來。
「哎嘿,爹,剛才巧遇一個老頭兒從這側室出來,孩兒見他眼神飄忽,眉宇陰厲,一看就不像好人,你可要小心哦!」子歸五小之一的應成,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跑到應知身邊,拉著他的胳膊。
應知瞧見兒子聰慧如此,倍感欣慰,從地上揉起一小團雪白,「砰」的一聲砸到了應成額頭上,「好好跟著劉先生讀書,要是將來能做個通玄聖人,那可是光耀門楣嘍!」
「我才不要讀書,做官就更無趣了,我要做那大俠,一劍驚虹的大俠。到時候,我手握長劍,誅除天下惡人。」應成一噘嘴,立即反抗道。
「臭小子!那咱就做一個通玄的大俠,如何?走,爹今天教你一課。」應知一把攬過應成,父子如兄弟般勾肩搭背,走出側室。
一邊走,應成一邊面帶疑惑地問道,「父親要教孩兒什麼?」
應知抬眼望雪。
嗯...,題目就叫『善惡終有報,公道在人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