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宮牆
「——痛痛痛!」
回到房裡,明容有些走神,任憑小丫鬟擺布,直到手掌心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才驚醒過來。她低頭,冬書正捧著她的手,小心地吹氣。
冬書說:「姑娘忍忍吧,過會兒就好了。」
明容看著自己擦破了皮又流了不少血的雙手,不作聲。
冬書放下藥瓶,問:「姑娘在想什麼?」
「想皇后。」明容回答,「她方才說的話好奇怪,你不覺得嗎?什麼叫只要我的臉皮夠厚——」
冬書一根手指放在唇上,輕輕噓了聲,壓低聲音道:「奴婢愚鈍,不敢妄加揣測,但奴婢覺得,這是皇後娘娘的肺腑之言……皇后對姑娘,當真推心置腹。」
明容一怔,喃喃道:「姑姑是皇后,難道還會有人讓她覺得丟臉,讓她難受?」
冬書嘆息:「怎麼不會。皇後進宮幾年了,宮裡的一應吃穿用度,玉貴妃卻處處壓了她一頭,太子也不敬重她的嫡母身份。明裡沒有人敢說什麼,私底下,不知多少人笑話她這正宮皇后當得屈辱。就說這次,皇后的意思分明是讓您一人入宮,結果懿旨傳到外頭,卻成了為公主們擇選多位德才兼備的貴女作為伴讀。這一定是玉貴妃的卑鄙手段,皇後娘娘根本奈何不得她。」
明容慢吞吞道:「我不是很懂。選我一個人,和選多位貴女,有什麼區別?」
「差別大了!」冬書驚訝,隨即又壓了壓音調,「皇後傳召您入宮,就是為了近水樓台先得月啊!」
「近水——」明容更糊塗了,而且惶恐,「我、我是月亮,姑姑想摘我?」
「姑娘說笑呢!」冬書急道,「月亮自然是太子殿下,近水樓台上的人是您呀!太子為孝昭武葉皇后所出,身份何等尊貴,又有葉家為他撐腰,儲君之位固若金湯,只是他對繼母素來冷淡。這不,咱們進宮幾日,今天才在路上見到他。」
明容一臉茫然。
冬書只當她在發獃,便說得更加直白:「若您能得太子愛重,將來嫁入東宮,那麼太子與皇后、與咱們侯府,從此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有他相助,皇后在宮裡的日子會好過許多,侯爺在朝堂之上,亦可從中受益。」
明容搖頭,「不對。姑姑叫我聽她的話,別亂跑。」
冬書思忖道:「皇后也許打算親自介紹您和太子認識。」
明容半靠在床榻上,微微垂眸,不答話。
「那玉貴妃實在可恨。」冬書又說,心中氣憤,卻不敢大聲,「她不願太子親近皇后,故意暗中阻撓,叫那麼多官家小姐進宮,不就是沖著太子和各位皇子們來的?好在皇后聰慧,趕在貴女進宮前,提前十天先叫您過來。」
「冬書。」明容說,「我發現你也挺聰明的。」
「……」
冬書好笑,「姑娘,這些話不都是你從前說的?夫人教導您,您又說給奴婢聽,您——」她忽然皺眉,又露出擔憂的神情,小心翼翼道,「您怎麼好像不記得了?」
明容嘆氣:「還不是被太子嚇的?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這會兒也想不清楚事情。」
冬書瞭然,安撫她:「姑娘莫急,奴婢慢慢說,您馬上就能記起來。」
此時,長寧宮的小廚房送來了吃食。
冬書伺候明容用膳,又叫宮女們都下去,這才絮絮叨叨的敘說前因後果。
明容邊吃邊聽,總算弄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一個混亂的時代,不僅隔三差五的就要和鄰國打仗,且世家門閥割據,寒門子弟難有出頭之日。
大曜以武立國,先帝推翻前朝暴.政,打天下的征途長達十年。
在此期間,他將忠於前朝的地方士族殺得七零八落,只餘下少數願意投誠的家族。立國之後,這些家族被人戲稱為「舊黨」,與朝堂上的新黨勢力纏鬥多時,終究落敗,處境一日不如一日。
新黨多是隨先帝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的猛將。開國至今,曾經的後起之秀,已然成為新一代的世家大族,門客遍天下。
其中葉家和玉家的勢力最大。
葉家是早已離世的孝昭武皇后的娘家,鎮國大將軍葉盛正是太子趙秀的親外公。
玉家則是玉貴妃的娘家,七皇子的母族。
舊黨失勢后,新黨內部的分歧日益嚴重,葉家和玉家因為奪權而反目成仇。
先皇后故去多年,中宮之位虛懸,葉家和玉家兩派人馬勢同水火,為著繼后的人選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葉老將軍想讓皇帝娶某位將軍的女兒,玉家則希望皇帝擢升膝下已有一子的貴妃為皇后。
他們爭來爭去,皇帝也為難,最後想是煩了,大筆一揮,定下繼後人選——南康侯的胞妹,明梓晗。
這一決定,令無數人感到不可思議。
南康侯是落魄的前朝舊黨。
明家曾是西北涼州一帶的士族,傳到南康侯的爺爺那一輩,族中只有文臣,無將才。
先帝起兵,自北而南下,老侯爺身為前朝文官,投誠夠快,夠堅定,於是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得以封爵。
可這趙家的天下,重武輕文,再加上舊黨被不斷地打壓,如今南康侯在朝堂上,就是一局外人,最多當個吉祥物。
明梓晗遠遠夠不上母儀天下的資格。
然而,放眼朝堂,肱骨重臣和勛爵大官多半依附新貴世家。這南康侯由於舊黨的尷尬身份,不受重視。他一不站隊,二不惹事,倒是一個絕對中立的人選。
葉家和玉家雖然不滿,最後也都接受了。
明皇后入主後宮,日子過得卻艱難。
她名義上是風光的繼后,統領六宮,實際上處處受制。
南康侯在前朝都被人奚落,受人冷眼,她在後宮又能有多大的能耐?
別說貴妃,就是位分低、資歷高的嬪妃也不服她,明裡暗裡的給她下絆子。
明皇后唯一的出路,在於東宮。
無論如何,她既是中宮,便是太子的嫡母,只要能拉攏太子,她便有一爭之力。
這時就輪到她美麗的小侄女出場。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正是培養感情的好時候。
「……多虧皇后慧眼識人。」冬書由衷感嘆,「自從您在成國公府出事,外頭的人都編排姑娘,胡姨娘和二姑娘更是削尖了腦袋往侯爺跟前鑽,變著法子的勸侯爺,讓二姑娘代替您入宮。若非皇后堅持,這會兒在宮裡的,就是二姑娘——」
「冬書!」明容突然叫了聲。
冬書嚇了一跳,「姑娘?」
明容把棗泥糕匆匆塞進嘴裡,著急起身,「快快,鏡子拿來!」
她差點給忘記了。
這具身體究竟長什麼樣,高矮胖瘦年紀多大,她一點兒也不知道。
這可是頭等大事。
她被人設局陷害壞了名聲,皇后仍堅持將美人計的重任交託於她,那她應當是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大美女吧!
也就是反派神經病,一個勁的欺負她,不懂得閉嘴驚艷。
明容激動萬分。
冬書不明白她何以如此,拿著銅鏡過來。
明容不可抑制地興奮,閉上眼睛接過銅鏡,深深吸了一口氣,滿懷期待地睜眼——
兩秒鐘的沉默。
「這不還是我自己嗎!」
鏡里的人因為失望過度而花容失色。
明容捧著鏡子,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這就是她的臉啊。
……怎麼這樣。
她厭倦了從小到大,別人總是把她當成會動的洋娃娃,捏她的臉,抱著她轉圈圈。總說什麼,容容太可愛啦,容容像雪糰子寶貝,真想揉揉捏捏咬一口。
煩人。
她也有傾國傾城大美人夢啊。
「唉呀!」明容捶床。
冬書緊張的問:「姑娘,您還好嗎?」
「好,好,好的不得了。」明容對自己發起了脾氣,鏡子一放,又把裝糕點的小碟推開,「我吃不下了。」
冬書看了看,碗碟都是空的。
——可是姑娘你全都吃完了啊。
明容躺下來,棉被往腦袋上一兜,「睡覺!」
*
午後,又下起雪。
皇后執一卷書,靠在美人榻上翻閱。
若梅侍立在旁,摘下皇后簪發的一隻鳳頭釵,如瀑長發傾瀉而下。
皇后從不喜歡滿頭珠翠,她的一切似乎都很簡單——包括長寧宮的擺設,她的服飾和藏品。
簡單,卻清新雋永。
屋裡靜悄悄的,只有她們二人。
「容容姑娘到底太單純。」若梅輕聲道,「當初,娘娘或許應該聽侯爺的,答應讓那位庶出的二姑娘進宮。據奴婢所知,二姑娘頗有心機,比起容容姑娘,謀略手段都更勝一籌。」
「我知道。」皇後頭也不抬,「所以我堅持要容容,不要明妍。」
若梅微微一怔,「娘娘?」
皇后道:「太子娶正妻,永遠不會選擇容容,也不會考慮南康侯府的任何一位姑娘。明妍進宮,結果是一樣的。」
若梅不語。
「你不認同?」皇后斜飛一眼,「你心裡在想,聖上都能封我為後,憑什麼太子妃就不能是明家人。」
若梅替她梳發,苦笑,「奴婢的心思,娘娘總是一猜就中。」
皇后搖搖頭,「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還不了解你么。可是若梅,這是不同的。哥哥一介文臣,又是舊黨的人,最怕惹禍上身。聖上無意改變宮裡的局勢,因此他選擇我——有我無我,本質上並無區別,只是少了玉家和葉家拿繼后的事去煩他。而太子,南康侯府於他毫無用處,即使太子肯娶,他背後的葉家也不會允許。」
若梅沉默一會兒,嘆息:「既然如此,您又何必特地向聖上求恩典,讓容容姑娘進宮?」
皇后淡淡道:「因為他多疑。」
若梅吃了一驚,轉身檢查門窗是否關緊了。
皇后不怎麼在意,翻過一頁書,「聖上多疑,平時給他送一碗湯、一盤點心,他也要人先嘗過,才肯入口。我進宮這麼久,若成天拈酸吃醋,多生是非,他一定不滿。可我總不爭不搶,什麼都不幹,只怕他心裡也會多想,沒準還得懷疑我另有謀划。」
她抬起頭,端起一盞茶輕抿了口,「所以我必須做點什麼,即使擺明了無法成功,也得讓聖上瞧見我努力掙扎過,讓他看個樂子。」
若梅的眼圈慢慢紅了。
她垂下頭,很輕很輕的說:「這些年來,娘娘,您受苦了。」
「是苦,苦在出不了宮,至死困在這丁點大的地方。」皇后停頓了下,又道,「可也不苦。」
「怎麼不苦。」若梅滿眼哀色,「聖上每月只在初一十五過來,有時初一來了,十五便忘了。嬪妃只知巴結貴妃,對您多有怠慢,早起來長寧宮請安,不是遲到就是敷衍,玉貴妃更是借口稱病便一直缺席。她這病可真能耐,每天都生龍活虎的,只在該遵行宮規時發作。」
皇后笑了笑,「我打小就不愛走動,不愛應酬交際。聖上愛來不來,他不在,我輕鬆的多。」她一頓,認真思考片刻,搖頭嘆氣,「我巴不得那些遲到的妹妹們,乾脆別來了,還我一個清靜。」
若梅嘆道:「您是不願意與人爭寵,可您終究是皇后,六宮事宜卻是貴妃在打理。三年了,她還不肯交權,分明沒將您放在眼裡!平日里吃的用的,全比不上貴妃就罷了,聖上但凡有賞賜,也是先揀好的叫人送去東宮,然後便是永春宮,接下來才輪到您……他、他何曾有一次先顧念您?」
「貴妃不肯放權,但也從沒少我吃穿,東西是沒她自己用的好,可你要看跟誰比——和宮外比起來,這日子過的還不夠奢侈嗎?」皇后不以為然,「再說了,不用管事多舒坦,只管吃穿不管算賬,有什麼差池也不用我擔責。」
若梅:「……」
皇后合起書卷,在茶几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明妍丫頭我熟悉,是個機靈的姑娘,生得一副好顏色,所以哥哥向我提起時,我更不敢讓她過來。萬一真叫她攀上了太子,少不得拖我下水,到時我不想斗,也不得不鬥——容容就不一樣了。那丫頭傻乎乎的,不惹惱太子就算好的,如何能討他喜歡。」
若梅嘆氣:「這不就已經惹惱了嗎。」
皇后想起小侄女可愛的臉蛋,不由一笑,「太子的性子,我多少清楚。他一貫目無下塵,但也不至於真和容容計較。」
她垂下眸,柳眉漸蹙。
「過幾天就送容容出宮,不能讓這吃人的宮牆把她也禍害了。」皇后斟酌,「對了,總要趕在貴女進宮前,否則人一多,那小丫頭指不定被欺負成什麼樣子。她一走,我也能安心看戲。」
若梅忍不住再勸:「可是,娘娘……」
皇后倏地抬頭,目光微沉。
「明家有一個埋葬在深宮的女人就夠了,不需要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