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大黑個
他娘去世時,他不敢吭聲。
因為連一床草席都沒有,若是被官差發現了,就只能隨便刨個土坑埋了。
他便整日背著她,逢人只說是身子不好,起不來身。
所有人也只當他娘病狠了,睡了。
過了兩日,還是被走在他身後的一個老爹發現了。
見他母子可憐,便幫著趙玉一塊打掩護,在趕路時,同他一起收集路邊的茅草,等夜裡官差睡下,教他編草席·····
趙玉雙目通紅盯著桌面,雙手用力扣緊,手背青筋鼓起,修長的指尖漲的淤紫,明顯是到了情緒的臨界點。
宋南絮心裡泛起一抹心疼,猶豫片刻,還是撫上他掐緊的手上,試圖緩解他的情緒,輕聲道:「手上還有傷,別擠了裂了。」
手上溫暖的觸感,那種溫暖如他娘當初最後幫他掩耳擋風一樣溫暖,將他從天寒地凍的記憶中拉扯出來。
趙玉盯著自己手背上覆著的小手,抬頭看著宋南絮,似喃喃自語。
「你知道嗎?我娘死了,我將她背著,趕了整整七天的路,才勉強編完一張草席,將她安葬。
凍土難挖,我手指刨出血了,還挖不到一尺深,後來,所有人替我求情,官差才抽了配刀幫忙一起挖······」
他眼圈殷紅,眉目竭力剋制情緒,繃緊的麵皮快速抽動。
宋南絮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體內像是放進一顆未熟的橄欖,又澀又酸,起身將他攬進懷裡,「想哭便哭,不要忍著。」
與預期的嚎啕大哭不同,趙玉的肩頭都未曾聳動,將額頭抵在自己的腹部,呼吸聲冗長,細聽才能分辨抽噎聲。
難怪他初到時,總是沉默寡言,也極少會笑,這麼一個情緒內斂的人,即使臨近崩潰,都還在剋制。
宋南絮輕嘆一聲,緩緩抬手,順著他的脊背安撫似的輕拍。
良久。
趙玉從她懷裡退了出來,仰頭看向她,「我同你說這些,不是要博你的憐憫······」
他的神色恢復如初,若不是哭過的眼眸分外水潤,宋南絮都會覺得剛剛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抿了抿唇,「不是憐憫,只是心疼。」
話音剛落,趙玉將她的手反扣在掌心,抬眼望她。
「若不是在小倌館被你再次救下,我早無命活到現在,所以我想將一切都告訴你,以誠相待。」
「再次?」
宋南絮他手心的溫度灼熱的讓自己心慌,不耐的掙了掙,卻也抓住他的關鍵詞。
她怎麼不記得在小倌館之前還見過他?
盯著她漸紅的腮,趙玉這才不舍的鬆了的手,「你還記得幾月前,就是這個院里,你曾給我一整個饅頭,告訴我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是你?你是那個大黑個!」
宋南絮雙眸大睜,撐著桌沿支起身子,眼神詫異的將他從上掃到下。
怪不得,趙玉頭一次說話總感覺在哪聽過似得,眼下再回憶,他的身量,眼神,完全和當時那個黑臉的男人吻合。
趙玉愣了一下。
大黑個?
這個名字倒是意外的貼切,從被流放的頭一天,一向潔凈的母親就將三人的面都用鍋灰擦黑,越是臟污不起眼,就越不會被別人注意。
若不是因為官煤窯與老鴇有私底下的合作,會將每一批送進來的犯人凈面比選,他這長臉也不會被發現,更不會被老鴇買走,也不會再遇上她。
如此看來,倒是算不得壞事。
見宋南絮還有些沒回神,他拽了拽她的衣袖,「我再無其他事相瞞,如此,你還願意招我做夫婿嗎?」
宋南絮抿唇看著他,一時間有些為難。
單說趙玉這個人,她完全滿意。
脾氣溫和、識文斷字,相貌卓然,還能做手工,洗碗,沒有一點封建人士的男尊女卑之感。
可他來頭不小,萬一哪天又被人翻出來,那豈不是隱患也不小。
趙玉見她沉默,心中一頓,解釋道:「你放心,我被人帶走的時候,官煤窯里的人在登記簿已經劃了我的名,趙鈺瑾已是亡魂一縷,如今我改名,只要領了婚碟就能在你家落戶,是不查出的。」
他眼睫未乾染著水汽,微微斂著去,看起來竟然全有幾分楚楚可憐,活像被人拋棄的大修勾。
「你確定?」
「我爹是戶部的,這些東西,自小耳濡目染清楚的很。」
「好,那咱們還是按原來的計劃,各取所需,若是我發家了,等到你有了心愛之人,我便與你和離,給你一筆銀子,讓你重建家園。」
宋南絮一把抓起趙玉的手表示合作愉快。
趙玉盯著兩隻交握的手,輕聲道:「不會有那一天的。」
「什麼?」
「我說「好」」他仰頭微微一笑。
宋南絮並未發現對方安然的笑意里,夾藏了她不知道的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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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時間早,明哥兒難得早上能一起吃早飯,捧著碗視線來回的在宋南絮和趙玉之間掃。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感覺今天兩人之間的氣氛與以往不同些。
吃過飯,趙玉執意要去跟著去縣裡。
以往沒有交通工具,自己腿沒好,走路去完全不切實際,如今有了驢車,這雨天讓她一人去,他十萬個不安心。
宋南絮拗不過,將兩個小的送到牛嬸子家裡幫忙照看,這才和趙玉上了驢車往縣裡去。
外頭飄著毛毛雨,整個村莊就像一副水墨畫,青山碧水,掩蓋在一層水霧之中,別有一番韻味。
趙玉坐在外沿趕車,整個人都籠里一層細密的水珠,側顏朦朧由俊逸。
宋南絮坐在裡頭,一會看會景色,一會看看趙玉,心情奇佳。
所以說美好的事物總是吸引人的眼球。
宋南絮搖了搖頭,決定一會回來的時候,還是在雜貨鋪子去買上兩柄油傘,免得這麼美好的人被淋病了。
趙玉知道她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飄乎,心中滿足,細心的將她垂在車沿的裙裾往裡挪了挪。
「坐裡面些,別讓雨淋著。」
宋南絮聽了好笑,這人怕不是忘了自己還在淋雨,倒是關心起她這個坐在裡頭的人。
不出一刻,雨倒是越下越大了。
這架勢不遮擋下,只怕身上都要濕透了。
宋南絮從一堆竹製品里,挑出一個最寬的晾曬圓簸箕,挨著趙玉坐了下來,高高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