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同為上
天要黑這陣子,家裡已來了許多客人。這些人多是護衛和走販,有些是這次一起下關的,有些不是。他們結隊結社,商路謀生,漸以狄南堂為首是瞻,閑來無事的時候過來坐坐,探探生意,絮叨感情,而逢到出遠門回來的日子,是要不醉不休的。
稍晚一會,狄南良也用一匹小馬馱來了老遠就喊他「阿哥」的堂弟狄阿孝。
半路上,他去了自家牧場一趟,耽擱些路程,卻只晚回來半天。他一進門,嘈雜頓時少了很多,得益於商路上的威信,客人們對這個驕傲、兇狠的青年敬畏非常,不少大漢腆臉巴結,雖被他冷臉回應,亦是畢恭畢敬。
狄阿孝和狄阿鳥同歲,一到就被狄南良攛掇著比個子,害得狄阿鳥不得不應付一大堆人的熱情,偶爾才能分神,盯著那匹三尺不到的小紅馬看。這種矮種小馬很不常見。大人們也覺得希奇,不時替換著上去看個新鮮。但看歸看,他們口裡都看不准它的價值,紛紛說:「只有小孩才能騎。跑著玩行。」終於,有人問被眾人簇著的狄南良,說:「二爺,這是養出來的廢馬吧?」
狄南良抿笑一下,淡淡地說:「這是給孩子練習騎術的特種馬,放到關內名閥里,也就是那些貴族公子哥才騎得起的。」說完,他曲著身子,撫了一下馬頸,又說:「這種馬,頸上越纖越漂亮,也越值錢。」狄阿鳥羨慕死了,光想想騎著這樣一匹小馬溜達到街上的感覺,眼睛就要滴出水。他膩西西地上去給二叔獻殷勤,為人著想地說:「把你家的馬放到我家養吧?!這樣你們家就能省下好多草料!阿弟要騎的時候來騎就行了。」周圍的人聽了都笑,有的說「不偷騎才行」,有的說「乾脆也讓我們家的馬放過來養吧?」面對一群叔伯的奚落,又得知二叔帶回來兩匹,自己和狄阿孝一人一匹后,狄阿鳥硬挺幾下就扛不住了,只好帶著狄阿孝往柴房裡逃。兩人到了柴房,看嬤嬤和兩三個幫婦正在忙,就和拿了個細木條挑乾草的飛雪坐成一線,抱著腳相互看。
但坐了一會,狄阿孝忍不住問:「阿哥,她是誰?」「我的阿妹。一個阿爸,不一個阿媽!」狄阿鳥按自己的理解給他解釋說。狄阿雪聽在耳邊,嘟著嘴巴想。
嬤嬤則忙裡偷閒,給旁邊的婦人笑著說:「你看看,這小子還跟人家一個阿爸,不伙一個阿媽?!」狄阿孝也打一旁得出自己和狄阿鳥的關係,糊裡糊塗地說:「那我們倆呢?一個阿媽,不一個阿爸?!」嬤嬤一下又好氣又好笑,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胡說八道。你阿媽非撕你的嘴巴不可!」不過聽他這麼一說,婦人們倒真的想到了正事。一回過頭來,嬤嬤就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給身旁的人語重心長地說:「眼看三葉樹的葉子從細變圓,綠了又紅,這一眨眼的工夫就過了幾年。老爺都三十多歲了,也不知道這孤雁一樣的日子過到什麼時候是個頭?」身旁提熱水的婦女放下了吊壺,回過頭,大聲地說:「花點本錢聘一個那還不容易,要不趕了些牲口去部落里換?他阿爸還缺這點錢兒?實在不行,看上哪家女人,就給俺男人說一聲,咱去搶她回來過。」另一個黑棗衫的婦女「哦」了一聲,倒把手藏在胸前,指了一指豎了耳朵的狄阿鳥,心虛地示意給趙嬸,表示這隻「孤零零的小狼」在聽著,不能當他不存在。※※※狄南堂回來時,外面已經擺了酒肉。
大夥邊吃酒邊說些話,不是祝賀他牛羊遍地,就是願他錢財滾滾。正熱忽忽,亂鬨哄地鬧騰,一位不速之客登門。來人是狄南堂的堂兄狄南非。
他負手挺胸,等在門外,直到狄南堂到跟前才肯趾高氣揚地進門。
眾人紛紛給他說話,他也不怎麼搭理,似乎又一個狄南良,只是頭抬得太高,傲慢得做作,而且狄南良話雖少,卻素有積威,眾人早已以習慣巴結。狄南非平日卻尖酸刻薄,貪婪斂財,愛佔人便宜,總被人看輕幾分,他對其它人愛理不理,在狄南堂面前話卻一籮筐,不改尖酸刻薄的本色。
他是個不大的頭人,有牧場,有數十部眾,在鎮軍中有名義上的營職,算小有地位,而一幫來客卻多是傭兵走馬。
一坐下,他就旁若無人地埋怨說:「今兒,你可把我害苦了。你給我捎的茶葉都長毛了,還擰成一疙瘩、一疙瘩的。那泡出來的茶水發綠,不黃也不紅,墨綠色?!」狄南良一見他就打心裡不痛快,冷冷地諷刺說:「是不是在主人那裡挨了罵?!」狄南堂從關外回來,經常會給大伯帶些稀罕的玩意,而狄南非知道貴重,常在他前腳走後,後腳就給送給龍家要人。這樣的醜事當眾一說,狄南非立刻老臉通紅,但他是臉皮厚實的人,裝裝沒聽見,回頭給狄南堂說:「你在為兒子找先生么?!哪還找得好先生?龍老爺要設學堂,先生都會被請去。開的課里既有文又有武,同齡的孩子還多得很!」狄南堂詫異極了:「要建學堂?」「龍大人把以前的太合大院分出來了,找了個被流放在咱們這兒的老官人主事,鎮上的頭人們現在都在活動呢。」和狄南堂自小交好的班烈也有風聞,解釋說,「讓咱阿哥想辦法應該沒有問題。」旁人紛紛附和。
狄南非心裡很滿足,嘴裡卻說:「各位兄弟高看我了,我還不是龍老爺子眼裡的一條狗么!」「大哥自家是沒得說,可我、南良,各位弟兄就不行了。」狄南堂微笑著說。眾人知道他們之間的親戚曾經被地位的差別磨去了不少,難以相信狄南非會當成自己的事兒,儘力爭取,的確未必有想頭。他們都是跑過南北的,對識字不識字的看法不比沒出過門的人,再想想自己,也多少有點失落,一時均黯然無聲。一直在一旁橫看的善大虎打破場面,嚷著粗嗓子喊反話。狄南非不理會善大虎瞎嚷嚷,給狄南堂神秘一笑,說:「阿鳥入不入學就看老弟你了,兄弟我,恐怕以後見你都要作揖磕頭!誒!現在人多口雜,我不便講的。一會講給你,你便知道了!」此話一說,大夥心裡都不舒服。「人多口雜」是全然不顧眾人的理會,可雖然不滿,也不好言語。直到一個漢子沒出息地附和說:「狄大自有狄大的道理!」一旁的善大虎才大怒撒氣,一巴掌將他打出嘴血,大聲教訓:「他娘的,有你插嘴的份嗎?」看那人怨恨地看了善大虎一眼,不聲響地用袖頭擦掉嘴唇邊的鮮血,悄悄走掉,狄南堂也只好在心底嘆氣。自打這位堂兄進門,他就知道會有什麼事,見這下也算驗證了自己的看法,便淡淡地說:「這說的是什麼話?!就是有什麼好事,還不是有堂兄在嗎?」狄南非「嗨、嗨」地責怪狄南堂的胡話,就著酒肉講沾不了邊的古今外人事。大夥也只好忽略掉他的存在,放開喉嚨吃喝。一陣工夫。酒足飯飽,漢子都打著嗝散場。雖見沒了人,狄南非卻依然壓低了聲音,小小心心地給狄南堂說:「龍老爺子請兄弟你做一件事,事成之後,他保證你能成為名流,孩子入學也絕無問題。」他本以為這個堂弟會激動不已,卻發現他正微笑著看往一邊,不由停住要說的話,也看了過去。在他視線下,狄南良正拎著「吱吱喳喳」的飛鳥和飛孝,讓他們在沒大人的幫忙下,在小馬上上下。狄南非沒見過這樣的微型小馬,忍不住湊過去看。
狄南良想起那茶葉的事,就打算折辱他,便倨傲地指住小馬,問:「見過沒有?這是一隻狗馬!」「狗馬?!」狄南非大吃一驚,疑惑地問,「狗和馬耩的馬?!是狗耩的還是馬耩的?你不是又在糊弄我吧?!」「糊弄你什麼?有騾子就不能有狗馬?!」狄南良捉狹地說。這真是一匹不錯的小馬,善解人意,尖尖的耳朵一會打到兩邊,一會集中到前面。雖然只在院子里漫步,但能把人晃得飄飄然。在沒見到它以前,狄阿鳥也許從來也沒有想過它,但見到了它之後,他確信這確實是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善解人意的靈性之物。飛鳥打內心都在驕傲,這就一拉馬韁,洋洋得意地給了這個陌生的堂伯一個飛眼:「沒見過吧?!要是給錢多,讓我二叔給你賣一匹?也給你兒子騎。這是關內名馬(閥),少爺才能騎的!」「別聽他們瞎說。」狄南堂卻想早把堂兄打發走,詢問說,「到底是什麼事兒?!」狄南非很難收回目光,忍不住想知道龍家大郎看著自己女兒騎這樣一匹小馬玩的心情。他感覺狄南堂到了身邊,立刻低笑道:「龍老爺想讓你譯一張猛人的羊皮卷,若你能把它譯出來,前途無憂!」「這樣的小事?」狄南堂知道有可能,鎮上識字的人不多,何況是猛文,有人推薦他也平常,這就微微一笑,探個究竟。
「真的假不了,隨後你就知道!」狄南非尖笑兩下,暗示說,「好處可不少。我知道兄弟你這些年跑南走北的,也積蓄了不少錢,未必把這點錢放在眼裡,也未必承哥哥這個情吧!」狄南堂是生意上滾爬的人,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就從懷中摸出幾枚金幣,恭敬地遞了過去,口中卻說:「有一件事,你需向老主人說明白,我能力有限得很,到時不要因為譯不出來而受責罰。」狄南非毫不客氣地笑納,卻說是要打發老主人身邊的人,而眼睛,依然還看住那匹小馬,舔著干唇說:「這狗馬可不常見呀。可希奇歸希奇,卻沒有多大的用。咱家是玩不得。要是讓我替你把它獻上去,呵呵……!」狄南良一下火大,回頭打斷他的話,問:「什麼意思?!別人騎得,我們騎不得?!就是要獻給誰,也輪不到你去獻。」
「你家老二就是脾氣倔。」狄南非無奈地說。他看著看不出任何錶情的狄南堂,心頭終究有點慌張,便許諾說:「我知道這是寶貝。可能會少得了好處嗎?要是不相信我,我現在就去籌它幾十金。」
狄南堂看著一下警覺的阿鳥,不等他打著小馬跑,就把他和飛孝掂下。隨後,他把小馬送到狄南非手裡,不當回事地說:「一匹小馬而已。堂兄要的話,牽去吧。不過,他們兩兄弟一定要能入學。」
狄南非喜洋洋地牽著小馬走後,狄南良很不舒坦。他看阿鳥仍然還在「吭吭哧哧」地表達不滿,埋怨說:「哥!這個連一匹孩子馬都要磨著要的人,你給他客氣什麼?他真能把孩子弄入學嗎?!」
趙嬸也不快地哄著阿鳥,回頭說:「沒看阿鳥都哭了嗎?」
「還沒有。快了!」狄阿鳥立刻打一旁哼哼,「本來想哭的,還沒哭出來!」
狄南堂看了一圈,心裡也在嘆氣。他帶著狄南良走到一邊,娓娓地說:「他說的話也沒有錯。這馬的確只是玩物,和將來能不能騎烈馬,拉強弓沒有關係。能讀書才是大事!」接著,他又說:「咱們在鎮上還沒有自己的收購鋪,更不要說開礦冶金了。你說說看,不要堂哥幫忙行嗎?」
「都是大姓人家把持。他幫什麼?」狄南良不敢相信地反問,但隨即醒悟,不管狄南非行不行,但他能代表背後的人物,這就稍微釋懷。
狄南堂看弟弟的眉頭漸漸舒展,轉顧想到狄南非帶來的消息,輕聲說:「阿二,咱們早可以做到這一步了,只是顧忌頗多,在咱們鎮上,行商變坐商,可不只是行會的事兒,而是地位上的變化,手段萬不可過激,求同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