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宋青柚的意識驟然從這副場景里脫離,又回到了星辰環繞的野山懸崖,身前懸浮著她的本命星宿,星辰以危宿為中心收束,最終形成一幅只巴掌大的星盤。
宋青柚這時才回過神來,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後。
鍵盤賦字,原主又怎麼會使用鍵盤賦字?那金色的小方格是她的靈書鍵盤,她看到的不是過往,而是星象預示的未來。
——她會在一個花燈節上遭受雷刑。
宋青柚回憶了下方才看到的街景,看上去不像是州學的商業街,也不像北城,現在才入夏,看街上行人衣著是冬日的裝扮。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還有些時間來想辦法避免天罪降罰。
宋青柚伸手接過星盤,她還想進入本命星宿中,再多看點東西,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但這一回,本命星宿在她面前巋然不動,就連周遭星塵都毫無波動。
她一時想到花燈節上蜷縮暗巷被雷電打得體無完膚的自己,一時又想到那座染滿鮮血的四角亭。
她在觀星台上那一回看到的原主過往裡,母親是兗朝帝都花魁,父親只是一名行商。可這一回看到的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至少那個男人看上去更像是個劍客修士。
女人被剖腹取胎,虛弱至極,滿身鮮血也要伸手去抱一抱自己的孩子。男人將孩子放入她懷中,從后將女人和孩子一起擁入手臂間,那是一個絕對保護的姿態。
宋青柚實在難以想象這樣的父親會在不久后拋妻棄子,而母親會恨不得將她放入鍋中燉煮了。
就因為她生來帶著天罪印?如若生來便帶罪,難道他們剖出嬰兒的時候看不見她的耳後?
宋青柚被這前後十分割裂的兩段過往看得有些糊塗,她坐在懸崖上,和自己本命星宿對望了半宿都沒能再次進入其中,最後只得作罷,在靈書鍵盤上創捷了一個召喚星盤的快捷鍵,將它收入靈書當中。
鵲山,觀星閣。
因俞老養傷,封禁鵲山,鵲山上結界開啟,不允許任何人入內,就連州學的其他夫子都被擋在鵲山之外。
鵲山當中寂靜無聲,林間山道上的光蝶皆回歸入石燈靈字內,整座鵲山都陷入靜默中。
然而,在觀星閣四面高大的樓閣合圍中,觀星台上的星辰卻日夜不休地輪轉著。
白日里,星辰仍在天幕上,只是金烏光盛,星辰光芒都被遮掩住罷了。到了夜間,觀星台上的星辰光芒璀璨,將觀星閣內外都照得猶如白晝。
觀星台上,密集而交錯的星線深處坐著一個形容枯槁的人,他衣著發冠依然穿戴得齊整,但衣袍底下的身軀卻彷彿被抽走了元氣,皺縮委頓下去,鬢髮間也橫生出許多白髮。
只是這短短數十日間,他竟像外界那些毫無修為之人一般,透出了難以遮掩的龍鍾老態來。
「師尊,您老人家若是再不用心點尋找師兄,魏師兄怕是真的回不來了。」廊下的人抱胸斜倚在柱邊,眼瞳中映著交錯的星線,目光冷寒如冰,不為所動地盯著觀星台上之人。
俞風意盯著魏嚴之的本命星宿,周遭瀰漫的星塵和交錯的星線彷彿縈繞的迷障,他入了內便再也走不出來。
他被困在自己觀望了一輩子的星象中,找不到出路也救不回徒弟,只徒勞消耗自身元氣,眼睜睜看著凝固在他身上的歲月加倍地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在衰敗。
俞風意沉默了許久,背脊肉眼可見地垮塌下去,承認自己技不如人。
他抬目往廊下的游信花看去,若是再看不出眼前這個新收的小徒弟有問題,那他就白活這麼多年了。俞風意直言道:「我聽世子提過你,梅時雪。」
當初第一眼看到她時,俞風意就該相信那一瞬間心中閃過的直覺。只可惜,他還是被她卓絕的天賦所蒙蔽了,真以為遇到了能和自己師弟匹敵的英才。
從他沒能算出她的本相,他就輸人一籌。
梅時雪笑了笑,「鄙名能入俞老之耳,是在下的榮幸。」
即便被人暗中下手,困死在這觀星台上,俞風意麵上也還是溫和的,甚至因為他此時顯出的老態而比平日瞧著更加慈祥。
他緩聲道:「你與世子的仇怨,老夫也略有耳聞,張歸陽平日受世子差遣,想來參與了你們之間的爭鬥,但魏嚴之卻是一直跟隨在我身邊,從未替世子辦過一件差事,閣下又何必將無辜之人牽扯其中。」
梅時雪聞言噗嗤笑出聲,他越笑越樂,笑了好一會兒,才道:「俞老,我的好師尊好師伯,我和羅千頃之間只不過有些小衝突,是他總咬著我不放,算不得什麼仇怨。」
俞風意聽到她口中「師伯」二字,突然渾身震了震,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她,看了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句疑問,「你是……程星琅的,不可能,他只收了一個弟子。」
梅時雪坐在廊下的橫欄上,手中轉動著靈書竹簡,「他正式收下的的確只有謝惑一個弟子,但他欠債的債主很多,他還不起錢就只能教導我們修行抵債,認真說起來,我只能算是門外弟子。」
「這種丟臉的事,他定然不好意思在師伯面前說,還會拚命遮掩,所以師伯不知道也正常。」
俞風意愣愣地看著她,忽然低低地笑了兩聲,是自嘲也是無奈。門外弟子,程星琅的一個門外弟子就能在醉金閣夜市上將他重創,還將他逼入如此絕境中。
他天賦比他高絕,教導的弟子也遠勝於他,他這個小師弟就像是他面前永遠繞不過的星河,永遠橫亘在他面前,永遠壓他一頭。
梅時雪問道:「這北境當中,都有誰參與圍殺我師尊和師兄?」
俞風意沉默不言,梅時雪也不著急,「師伯不說也沒關係,反正我大致也知道一些,總歸這州學里的各位夫子都有嫌疑,越州王應該也牽涉其中。」
俞風意嘆息一聲,「他有絕世之才,卻不為越州王所用,若是一直逍遙無為還好,可他偏偏與東離王妹生出情愫。」
梅時雪嗤笑道:「什麼東離王妹,他到死都還不知道那個人是東離王妹。」
「他遲早會知道的,東離王不惜讓自己妹妹去接觸他,不就是抱了招攬他的心思?」
況且不止是越州王,還有一個人更加不能允許程星琅為他人效命。
俞風意看向梅時雪,「不過,我們雖設計圍殺你師父,但他卻沒死。」
廊下之人聞言身體猛地繃緊,但只是一瞬便緩緩放鬆,漫不經心道:「師伯,這樣離譜的假話是干擾不了我的。」
俞風意轉動蒼老的眼眸,看著彷彿天羅地網一樣絞纏在他身周的星線,「你有這般能耐,卻連自己師父到底死沒死都推算不出來,想要找到他就更加不可能了。」
俞風意說著,漸漸枯朽的雙眼中,亮起一點餘燼,「你若是再讓我看一眼玄武星獸,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關於你師父的消息。」
「玄武……」梅時雪含在舌尖輕聲念叨了一下這個名字,笑問,「師伯不想救你的大弟子了?」
「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救他。」俞風意閉上眼,「我氣數已盡,已經無力回天了,最多只還有兩三日光景可活,師侄可好好考慮。」
梅時雪站在廊下,雙眼中星芒閃爍,面無表情地望著觀星台片刻,轉身沿著迴廊往觀星閣外走。
他以俞風意之名,層層封禁鵲山,如今這鵲山上下連蟲鳴鳥叫都稀疏不聞。
梅時雪沿著漆黑的山道慢慢往下行,竹簡中飛出一個靈字依在他耳邊,片刻后,音字閃爍,未等對面開口,他便問道:「那日出現在夜市的玄武星獸,你找出來是何人了嗎?」
謝疑在對面唉聲嘆氣,「哪有那麼容易,四象之靈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三百年前,記載它的靈字古籍早就失傳,這星獸一出現,想找到它背後主人的不要太多,到現在都還沒聽到有什麼消息呢。」
梅時雪將方才跟俞風意的對話跟他說了,謝疑失聲道:「你師父沒死?那我哥呢,是不是……」
傳音兩端的人都不由沉默了片刻,他們不知道俞風意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但是卻不得不嘗試一下。
謝疑說道:「聽俞風意的意思,他似乎覺得玄武是你召喚出來的。不然我們搞個假的星獸糊弄糊弄他。」
梅時雪被他逗笑了,「行,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
謝疑在那邊尖叫,「別別別,我哪有那能耐。」
「我也沒有。」梅時雪道,「這回能困住俞風意,全是因為他受了傷,俞風意若是連真假星獸都分辨不出,那他便是白在衍道星術上浸Yin一生。」
「要不你再推演一下。」謝疑道,「當時玄武在外重擊俞風意的時候,你不是也感覺到他那邊星象異常了么?」
梅時雪沉吟片刻,應道:「嗯。」他沒有出鵲山,而是沿著山道去了鵲山後方,在一片空地上鋪開星象圖,他抬手在交錯的星線中穿過,星圖在他手下變幻,慢慢定格。
這副圖景赫然便是那夜在醉金閣夜市外時,俞風意星圖崩毀前的最後一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