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往事
最近與向淵黏得太緊,崇星有些透不過氣。
雖然之前也經常見面,但他還沒嘗試過一天二十四小時,連續十幾天,閉眼前、睜眼后都是木頭的臉。
他的信息素也不是全天供應24小時不間斷的熱水,幾周下來,崇少爺以肉眼可見的程度虛了下去。
蝦片瞅了眼崇星眼底的鐵青,竊笑著問:「崇星星,你最近是不是有點縱/欲過度啊?」
「縱個鎚子。」
「那怎麼這麼虛?」
「你像個香薰蠟燭似的點兩周,你也虛。」
蝦片想象了一下,腦海里浮現出埃及古屍的樣子,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我估計會......油盡燈枯吧。」
午休的時候,崇星借買水的由頭,出來透了口氣。
他特意從教學樓后的小道繞了一圈,到便利店前要經過一條滿是樹蔭的鵝卵石路,斑駁細碎的樹影打在光滑的曲面上,風一吹,像是拋了光的寶石。
這條小路連接著學校後門,順著柵欄便能看見校外的風景,一些不知名的嫩芽繞著柵欄蜿蜒生長,朝著有陽光的地方努力探出頭。
崇星駐足停留了一會兒,腳下的鵝卵石有些硬,即便隔著運動鞋都能感受到它的形狀。
「唰啦——」
微風吹過,樹葉搖晃,樹影凌亂。
崇星忽然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樹叢。
與其說是樹叢,那更像是由枯枝和落葉組成的簡陋遮擋物,在那後面,有一道讓人印象深刻的視線。
他加快腳步,雙眼緊鎖著那道身影,七拐八拐地來到學校後門。剛想推門追上去,手機就在校服兜里不合時宜地震了起來。
蹙起眉頭接聽,不耐煩地「喂」了一聲。
「在哪裡?」是向淵的聲音。
崇星緩了口氣,說:「便利店。」
「怎麼還不回來?」
「...有點事,馬上回。」崇星張望著校門外的身影,說完就掛了電話。
學校後門是沒有人值班的,聽說過幾天要把後門拆掉砌死,所以這兩天連鎖都沒掛。
輕輕一推,老式的鐵門嘎吱作響。
溜出來后,崇星先是頓了一下,然後馬上朝著樹叢的方向追了過去。
那人注意到崇星的動作,立即調轉腳步,從樹叢后隱去了身影。
「別跑!」崇星喊。
如同引誘一般,那人全速跑了一段,又刻意停下腳步,待看到崇星追上來后,便轉頭繼續跑。
學校後門挨著一條商業街,車流湍急,人來人往。那人不管不顧,直愣愣地便往車流里扎,惹得喇叭聲四起,刺耳的叫罵聲頓時覆蓋了一整條街。
崇星緊追不捨,同樣莽進車流里,挨了幾聲罵,還差點被車撞。
「嘀——」喇叭聲長鳴不止。
他一個靈巧的閃身躲過迎面而來的銀灰色麵包車,踉蹌了幾步又緊跟著那人追出了幾條街。
他們先後跑入幽暗的衚衕,沒等崇星動作,那人就主動停了下來。
陽光從頭頂傾瀉而至,被層疊的高樓裁成方塊狀。男人高大的身形站在光下,順勢投出的黑影被他踩在腳下,透出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應該說句好久不見嗎?」他輕笑了一聲,摘掉口罩和帽子,將一張在記憶里本應該模糊不清的臉展露在崇星眼前。
「十年沒見了,不應該叫聲爸爸嗎?」
崇星凝視著眼前這張或許可以稱為俊朗的臉,感到陌生的同時從心底泛起一陣強烈的噁心。他忍住乾嘔的衝動,咬緊牙根說:「我沒有那種東西。」
男人咧嘴笑了笑:「還是那麼調皮啊,我的小星星。」
沒理會這句令人反胃的稱呼,崇星沉著臉色問:「牢飯沒吃夠?」
「我可什麼都沒做啊,星星。」他攤開手,一臉無辜地聳了下肩。
「別告訴我你出現在學校後門只是為了看風景。」
男人並沒有辯解,只是垂下頭,擺出一副思考的表情。
衚衕里陰暗又潮濕,角落裡堆積著雜物和紙箱,因為常年不見陽光已經有些發霉了。
老鼠吱吱亂叫,鞋底不知道粘了什麼黏糊糊的東西,難聞的氣味不斷刺激著鼻腔,但這些都不及男人接下來說的話讓人噁心。
他說:「不知道現在綁了你還能不能讓椿回心轉意。」
崇星氣極反笑,攥緊拳頭道:「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一坨狗屎投的胎。」
「星啊,原諒爸爸吧。」男人從衣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舉到崇星眼前,笑得可憐又可恨。
崇星垂眸看著眼前玫粉色的糖紙,不禁回想起十年前,他也是用同樣的招數、同樣的糖果將他騙到車前,然後一把擄走的。
「星星啊,到爸爸這邊來。」男人舉著棒棒糖,不停朝他招呼,笑得倒像是一個和藹可親、溫柔善良的父親。
崇星將左腳後撤了一步,蘊足力道,霎時,一記精準的側踢直接掃走了男人手中的糖果。
它隨著勁道的腿風砸到了旁邊的水泥牆上,碎成幾塊散落在地,待夜深人靜,興許還會被老鼠叼走,當成飯後甜點。
「我警告你。」崇星收回腿,冷眼掃過男人錯愕的表情,一字一頓道:「再出現在我眼前,踢的就是你的臉。」
「......星星長大了。」男人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用嘶啞的聲音說:「但星星應該幫爸爸媽媽和好的。」
「星星應該幫爸爸的。」他鬼使神差地重複著相同的話語,臉上出現了極其不自然的表情,似哭似笑,非哭非笑。
「崇椿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沒有人能逃走。」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狹窄的衚衕里頓時充滿了濃烈的信息素味道,它們猶如洪水猛獸般從男人身體中釋放出來,朝崇星撲去。
「十年了,你怎麼還用些老招數?」
崇星抬手在鼻前揮了揮,似乎只是在趕走一些臭味。
男人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一邊釋放著強烈的信息素,一邊朝崇星逼近。
「......」崇星感覺到手臂上的毛孔都立了起來,身體的本能在催促著他逃跑。
男人是大眾認知中的強A,身高體壯,肩寬背厚,濃郁到有攻擊性的信息素。看起來似乎完美無缺的男人,心裡卻是腐爛的渣滓。
他走到近處說:「怎麼會是老招數呢?你明明害怕得想要逃跑。」
「呵。」崇星冷笑了一聲,直接揮起拳頭錘在了對方肚子上。
「唔——」
因為腹部的重擊,男人不得不捂著肚子彎下腰,冒著虛汗的額頭搭在崇星的肩膀上,像是無法面對眼前的事實般,渾身忍不住地顫抖。
崇星則像對待垃圾一樣,將他的頭掰離了肩膀。
男人見落於下風,原定的計劃也無法實施,便想著要跑。
崇星自然不可能放他走,拽著男人的衣領就要往警局走。
兩人的體型差距擺在那裡,男人奮力掙脫起來,崇星很難控制,他被用力推了一把,身體不穩向後栽倒,眼看著要栽進紙箱堆里。
好在他反應迅速,用手臂撐了下旁邊的水泥牆,才勉強維持住平衡,但也因此蹭破了手。
這期間,男人已經拔腿跑出去了老遠。
崇星低聲咒罵了一句,緊跟著追上去。
男人對這附近的地形很了解,三繞兩繞便跑進了密集的人群中,像是一尾匯入大海的魚,瞬間沒了蹤影。
崇星的身上還穿著成華高中的校服,因為跑了太久,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散發信息素的味道。來往路人頻頻側目,對他投出異樣的眼光。
有的捂著鼻子,有的表情怪異,有的竊竊私語。
陽光熾熱,汗水滑過手臂,帶起一陣刺痛。
他隻身站在絡繹不絕的街道,突然感到一種孤立無援的窘迫。
崇星放慢腳步,邊調整呼吸邊環顧四周。他一張張臉看過去,一條條街掃視過去,拖著有些重的腳步,繼續走著。
「崇星。」
身後響起的聲音讓他身形一頓。
向淵走上前,在浩如煙海的人群中抓住崇星的手。
*
醫務室的光線總是比別的地方充足一些,半開的窗戶吹進暖春時節的微風,明媚的陽光將向淵臉上的稜角都揉平整了,沒了冷漠的眼神,眉眼一下子變得溫和了許多。
向淵給他清理傷口的樣子讓崇星的記憶有一瞬間的重疊。
記得當年剛被救出來的時候,他們被就近送去一家醫院,那裡的護士就是這樣給他清理傷口的——表情專註,帶著潛藏的同情。
向淵用沾了碘伏的棉球擦拭著他胳膊上的傷口。
崇星就從那夾著棉球的鑷子,再到拿著鑷子骨節分明的手指一一看下去。
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被風吹起的窗帘把整個畫面籠罩進一片霧裡,記憶彷彿回到了八歲那年,那個看似平常的放學后。
那天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周二。忘了因為什麼事情,他跟木頭鬧了些矛盾。
說是矛盾,其實就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生悶氣。
木頭從來都不關心這些,好像有沒有他這個朋友都一樣。
崇星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很生氣,生氣到自己一個人放學回家,根本沒有等向淵的意思。黑色廂貨在他身邊停下,好久沒見的爸爸要給他糖吃,他並不想原諒這個經常失約的人,但看在糖的面子上......
接過糖,男人便一反常態,拉起他的胳膊,連拖帶拽地將他抱進了車裡。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崇星壓根沒有反應過來。
待他回過神想喊叫的時候,車門外就響起了向淵的聲音。
「叔叔,崇星在裡面嗎?我們約好了一起回家。」
男人捂著崇星的嘴說:「你自己回去吧,今天我送他回家。」
「不行,我們說好了......叔叔,可以讓我見一下崇星么?」
男人低頭狠狠地罵了句草,就這樣,向淵也被綁了進來。
開車的司機是個陌生男人,他和男人串通起來,一個綁架,一個勒索,得來的贖金對半分。本來是可以得逞的,但他們千算萬算,萬萬沒算到中途會竄出來個向淵。
因為家庭背景的緣故,向淵從小就受過這方面的訓練。
他隨身佩戴著可以定位的手錶,還可以一鍵發送求救訊息。
上車之前他就按了緊急按鍵。
可即便他再機敏,再速度,兩人終究沒逃過這場無妄之災。
他們被關進了一間狹小潮濕的屋子,四處見不得陽光。
只有水聲。
「嘀嗒嘀嗒——」聽得人心寒。
男人給崇椿打完電話,似乎沒得到期待的回答,精神又一度崩潰。
他衝進屋子,對著兩個毫無還擊之力的小孩釋放著令人窒息的信息素,龐大的體格欺身上前,壓著崇星虐打。
整個人處於一種癲狂的狀態。
向淵的手上綁著尼龍扎帶,男人綁得緊,他又掙扎得厲害,生生被磨下去塊肉,就算後來敷了葯,還是留下了傷疤。
崇星的臉上、身上分別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毒打,男人解氣后,還站起來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腳,這才轉身離開。
離開前他說:「誰讓她不同意和好,活該。」
他的右眼被血糊住了,根本睜不開,身上好疼,特別是挨完那一腳后,五臟六腑就像攪在了一起。崇星倒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意識逐漸模糊。
還記得昏過去前,木頭挨到他身邊,問他怎麼樣。
他想回答沒事,卻怎麼也張不開口。
「崇星,崇星......」
腦子裡一直回蕩著向淵的聲音。
「向崇星。」
為什麼又要喊這麼丟人的名字?
「你是不是困了?睡一會兒吧,醒來我們就能出去了。」
好睏啊,是該睡一覺了。
......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已經響起了震耳的警笛聲。
他喊了幾聲木頭的名字,見無人回應,又眯起眼在黑暗中尋找木頭的身影。興許是習慣了這種昏暗,他用視線尚好的左眼很快找到了向淵的位置。
那時候的向淵還是蠻小的一隻,穿著小學二年級的校服,背靠在破落的牆壁上,腦袋低垂著,似乎睡著了。
但崇星很快反應過來,那不睡覺。
「救命啊——」
他拼盡全力地呼喊,發出求救訊號,希望能有人快點找到他們。
很快,警察和醫護人員們找到了這裡,將他們帶離了黑暗。
躺在擔架上的他眼前捂著一塊毛巾,外面陽光很大,似乎已經到了第二天。
後來崇星才知道,原來在自己昏迷期間,向淵也挨了打,承受了很多強烈刺激的信息素。這讓他一直覺得,木頭的病,是因為綁架才造成的。
或者說,是因為他。
八歲的小崇星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淤青,右眼蒙著紗布,胳膊上和腿上都有清理傷口后留下的痕迹。身上穿著小學二年級的校服,是那種日式的襯衫配短褲,可惜上面都是髒兮兮的鞋印。
他站在醫院走廊,眼神略帶無辜和懵懂地望向走廊盡頭的搶救室,任一些大人從眼前急匆匆地走過,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朋友什麼時候能從裡面出來。
「嘶——」
手上的痛感使他不得不從回憶中抽身。
「發生什麼了?」向淵垂著頭,邊清理傷口邊問。
崇星:「沒什麼。」
「......」向淵捏著鑷子的手一頓,崇星又嘶了一聲。
「你輕點。」崇星帶著怨氣道。
「忍著。」向淵沒理眼前這位爺的嬌氣,語氣有些凍人。
崇星:「......」
向淵的臉離他很近。
他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的睫毛隨著眨眼的動作忽上忽下,瞳孔是深褐色的,眼尾狹長,鼻子挺拔,嘴唇薄厚適中。
和小時候那張豆包臉簡直天差地別。
崇星好似沒來由地說:「十年了。」
「我記得他當初被判了十年。」向淵抬起頭問:「你今天是看見他了嗎?」
崇星小幅度地點了下頭,又補了一句:「這次你可別摻和進來了。」
「為什麼?」向淵停下手上的動作,聲音淡淡的,聽起來卻有些執拗。
崇星笑了笑,想糊弄過去,待看到向淵臉上認真的表情后,又沒了笑的力氣。
他沉吟了片刻,低聲說:「我怕你受傷......」
面對無盡的黑暗他沒說怕,面對男人的毒打他也沒說怕,偏偏到了這種時候,他說我怕。
向淵的手輕微一抖,不知道該將此時這種心情叫做什麼。
他仰起頭看著崇星的臉,一如當年坐在沙坑旁商量如何整治魔王時的模樣。
遠處迴響著朗朗讀書聲,被風捲起的白色窗帘後面有滿滿一窗的霞光。
他說:「從前我沒有缺席,往後我也要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