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崔劭更早發現了並肩立在街頭的江嘉魚和謝澤,她身上的披風無論是大小長度還是款式上來看,明顯不屬於她。而身旁謝澤只穿著月白色錦袍,這件披風的主人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月色下,男俊女俏,有說有笑,一般人都不免要往風月上想。
崔劭之前誤會過她和公孫煜一次,被呲過一頓。加上剛巧遇過她和公孫煜手牽手逛燈市,儼然感情正濃,所以看見這一幕倒是沒妄加揣測,只是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不明白這是個什麼局面。
等他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之後,崔劭眉心更皺,他發現自己但凡遇上江氏女,每回都要忍不住皺眉。
崔劭按了按眉心,不覺得是自己偏見作祟。這半年在華池縣,與地方豪族縉紳勾心鬥角,與鹽匪搏殺,幾經生死,他徹底意識到自己曾經為了父母那些愛恨情仇遷怒無辜的行為多麼幼稚可笑。他早已經放下父母那一輩的感情瓜葛,對她還有幾分遷怒后的歉疚。
可實在是每回撞上她,她總是在干超乎常理的事。
轉眼又見江嘉魚乾凈利索地脫下披風塞給謝澤,乳燕歸巢一般義無反顧地跑來。而謝澤舉著披風站在原地,那模樣頗有幾分被無情拋棄后的鬱郁,平生之罕見。
崔劭眉頭舒展,莫名的有些想發笑。
「善月!善月?」江嘉魚手搭著馬車,意識到不對勁,正常而言,崔善月早就從馬車裡鑽出來看熱鬧,人呢?
江嘉魚仰頭,疑惑望向馬背上的崔劭。
崔劭留意到她髮髻混亂,衣服上也染了污穢,模樣透著幾分狼狽:「她在街上遇見了李表妹,兩人約好明天一起再逛燈市,便和李表妹回了李家。」燈市會一直延續到正月十七才結束。
也就是說馬車裡並沒有崔善月,江嘉魚頓時尷尬,好在她這人別的優點沒有,也就麵皮厚這個優點特別突出,她擠出殷勤的笑容:「崔公子,我和家人走散了,孤身一人多有不便,還煩請您派幾個護衛送我回燈市上。」
雖然崔劭一直對她沒個好臉色,但是有崔善月和林予禮的面子在,怎麼著都比和謝澤在一起安全。
崔劭目光深了深,心下狐疑,怎麼個走散法,能叫她孤身一人落到這條街上,滿身狼狽。公孫煜怎麼回事,連個人都看不住?還有謝澤又是什麼情況,助人為樂?
心念如點轉的崔劭忽然翻身下馬:「景元。」
江嘉魚愣了下,回頭才發現謝澤居然沒離開,反而走了過來。
謝澤含笑打招呼:「原來是無忌。」
時下熟人之間多是以字相稱,崔謝關係微妙,不甚親近卻也從未結怨。
崔劭輕笑:「你這是護送江郡君?」
謝澤笑語盈盈:「是啊,江郡君為歹人所擄,逃脫時恰巧被我遇上,既然遇上了,自然要將她護送到家人身邊。可如今看來,有了你,倒是用不著我多此一舉了。」
崔劭神色驟變,原來如此,又望了望江嘉魚,雖然狼狽但是神色如常,可見有驚無險。
「那伙歹人呢?」
謝澤搖了搖頭,似遺憾:「已經逃之夭夭。」
「人沒事已經是萬幸,」崔劭笑了下,「幸好遇見了景元。」
謝澤也笑:「還好我今天選了這條路回府。」
崔劭輕輕揚起眉梢:「倒是巧了。」
「可不是巧了,無忌你不也選了這條路。」謝澤悠悠一笑,抬手披上披風。
江嘉魚溜了一眼謝澤,可不是巧了。巧遇謝澤,她會陰謀論,遇上崔劭一行,她就沒多想。畢竟謝澤的表妹昭陽公主躺在嫌疑人列表上,崔劭的表妹是她准表嫂。
謝澤迎著江嘉魚的目光淺笑自若:「郡君既然另外找到人護送了,那我便告辭了,後會有期。」
江嘉魚露出社交笑容:「多謝謝少卿幫忙,感激不盡。」至於後會,還是無期的好。她是真的怵謝澤這種捉摸不透的笑面狐狸,總覺得一不留神就會被算計,怎麼死都不知道。哪怕今天的事與他毫無關係,只是純粹的巧合,而他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她還是不希望與他產生任何交集。
朝二人頷首示意,謝澤轉身離去,挺俊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
轉過彎再看不見人了,謝澤才問白鶴:「巷子里什麼情況?」
白鶴:「小的進去時,蘭心四個都癱在那不能動彈,過了一小會兒才恢復過來。小的問了,是昭陽公主在燈市上看見江郡君和陸將軍在一起,妒火中燒,要求他們毀了江郡君的容,東市的火就是他們自作主張放的。」
謝澤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氣極反笑:「她可真是在多大的地方,就能闖出多大的禍。鬧市縱火,虧他們想得出來,也不怕燒了整個燈市,果然什麼樣的主子養出什麼樣的奴才。」
白鶴腹謗,誰說不是呢,謝氏行事自來謹慎,偏在昭陽公主身上找不到半點謝氏的痕迹,倒是把皇族的暴虐發揚光大。
「昭陽公主也太疑神疑鬼了,江郡君明明和公孫小侯爺是一對,怎麼可能和陸將軍是那種關係。」
謝澤卻是想起了崔劭,他對江嘉魚的關注可有些超乎尋常了。眼底笑意多了一絲興味,她可招人喜歡著呢,昭陽還真未必是無中生有。然而就算確有其事,依然不能掩蓋昭陽蠢毒到令人髮指的事實。
遇見江嘉魚是巧合又不是巧合。
他無意中遠遠看見喬裝改扮鬼鬼祟祟的蘭心等人挾持著個人,以他對昭陽的了解,準是沒打算干好事。有時候蠢人比聰明人更麻煩,聰明人他做事有跡可循,蠢人他卻能蠢得超出你的想象打你一個措手不及,無疑昭陽就是這樣膽大包天的蠢人。
出於麻煩能少一樁是一樁,謝澤跟了上去,然後就有了這一場「艷遇」,他十分慶幸自己當時決定多管閑事。
「他們沒暴露身份?」謝澤如何意識不到江嘉魚對他的戒備遠勝之前。
白鶴:「因為中了藥粉咳嗽不止,都摘了面具,雖然巷子里昏暗,可保不準就被江郡君看了去,且他們開口說過話,太監的聲音好認。」
「原來如此,她是認出擄走他的人是太監。宮裡和她有恩怨也就昭陽和竇美人了,比起根基不穩的竇美人,明顯昭陽嫌疑更大,所以她是把我當成同夥防備了。」謝澤嘖了一聲,「昭陽害我,明明我是英雄救美。」
白鶴扎心:「您還是趕緊想想怎麼善後吧,昭陽公主出宮並非秘密,公孫家第一個懷疑的肯定也是昭陽公主。雖然沒有真憑實據,可這種事又不是查案子,只要心裡認定了就行。留侯只有公孫小侯爺這一根獨苗苗,而小侯爺又把江郡君放在心尖上。如今被暗算了一回,縱然一時不好發作,可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抽冷子來一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所以說,蠢人就是麻煩,她不知道還有公孫煜這一層關係,難道不知道江氏抵禦突厥捨身護駕有功。若是被有心人拿來大做文章,會寒了軍心民心。」謝澤語氣依然漫不經心帶著幾分調侃,眼底卻隱隱透出肅殺,抬手在虛空中打了個手勢,苦惱道,「看來只能找個替罪羊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糊弄過去,盡人事聽天命吧。」
一名身著勁裝的男子隨之悄無聲息地落在謝澤身前:「少主。」
*
留在原地的崔劭望著江嘉魚:「你遇上歹人了?」
既然他問了,江嘉魚便把大概被擄走的經過說了一遍。
「沒看清模樣?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江嘉魚下意識隔著衣服摸了摸混亂中塞進懷裡的令牌,當著謝澤的面,她都沒敢確認,就怕被看出蛛絲馬跡。不曾想摸了個空,江嘉魚臉色驟變,難道是逃跑時掉了。
崔劭凝神:「丟什麼要緊的東西了?」
江嘉魚望了望崔劭,權衡之後還是選擇實話實說:「是從抓我的人身上拽下來的一塊令牌,可能是逃命時掉了。能不能麻煩崔公子陪我去找一找,我怕被那伙子歹人或者其他人撿走了。」黑不溜秋的巷子,眼睛不至於這麼尖吧。
崔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手腳倒是快。」
江嘉魚乾干一笑:「順把手的事情,我們這就去找?」
崔劭略略一點頭:「哪裡?」
江嘉魚謹慎確定:「萬一那群壞蛋發現丟了令牌,可能也會回去找找,這萬一狹路相逢?」她被嚇破膽了,她慫。
崔劭淡淡瞥了江嘉魚一眼:「我的護衛個個都能以一當十。」
江嘉魚默默數了數,二十四個護衛,大概是去年中秋觀景樓遇刺的後遺症吧。吃一塹長一智,非常明智,她以後就得汲取教訓多帶點人在身邊,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安了心的江嘉魚賠著笑臉:「這一去找,少不得要一會兒時間,不知道能不能再麻煩崔公子幫忙派人去燈市上看看,能否找到小侯爺,若不能找金吾衛也好,告知一聲我平安無虞。」
月色下,崔劭眉目靜深:「可。」隨手指了四個跟車的僕婦,命她們去燈市上找公孫煜報平安,又讓人從馬車裡取出一件崔善月的披風。
被夜風吹得手腳發涼的江嘉魚裹上披風連聲感謝,不由覺得他這張冷臉順眼許多,原來也是個好人來著!
放下一樁心事,江嘉魚專心領路,再次回到那條曾經讓她魂飛魄散的幽暗深巷,埋頭尋找丟失的令牌。
崔劭打量周圍環境,狹小細長的小巷子,兩邊牆壁高聳,忽然問:「他們四個人,你一個人怎麼逃脫?」
彎著腰眯著眼睛在找令牌江嘉魚頭也不抬:「我撒了把能使他們乏力痛苦的藥粉,就趁機逃了出去。」
崔劭頗為意外,點了點頭:「還算知道防患於未然,以後別單獨行動,君子不立危牆,不行陌路,不入深水。」
江嘉魚抬起頭,見崔劭背對著她,似乎在研究牆壁上的那幾個腳印。知他是好意,她便也誠懇道:「崔公子教訓的是,吃一塹長一智,日後再不敢把自己置於險境。」
忽然,一道雀躍的聲音傳來:「找到了,江郡君,您看看是不是?」
江嘉魚驚喜奔過去,接過令牌摸了摸:「就是這個手感。」
不緊不慢走來的崔劭看了看,微微眯起眼:「這是宮裡太監的貼身令牌。」
「每個太監都不一樣的吧?」江嘉魚目光期待,千萬別是白辛苦一場。
崔劭垂了垂眼瞼:「不一樣,有了這塊令牌,很容易查清楚它屬於誰。」
江嘉魚喜形於色,很快那喜意漸漸消失。涉及到宮裡公主新寵,就算查到誰,她又沒出事,怕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留意到她的沉默,崔劭舌尖動了動,話到嘴邊變成:「涉及宮闈,南陽長公主出面更方便,又有留侯顏面在,宮裡總要給個交代。你若是暫時還不想公開你和公孫煜的關係,我可代為暗訪這塊令牌的主人,待查明幕後真兇,再據情況應對。」
江嘉魚略帶驚奇地看著他。
崔劭面平如鏡,聲音淡淡:「你表哥對宮廷不熟,最後還是會找我幫忙。」
那倒也是,江嘉魚感激地笑了笑:「多謝崔公子好意,我還是先和小侯爺商量下看。」
「隨你。」崔劭轉身走向巷口,「既已找到,那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