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常康郡主隨手一扔,手中的信落進火盆,頃刻間被火苗點燃,橙紅火焰映在精緻的眉眼間,直至信被燃燒殆盡,她才勾起紅唇笑了笑。
信是阿娘悄悄送來,她之所以能知道昭陽闖下大禍,便是虧得了阿娘提醒。雖然阿娘的本意是提醒她謝皇后和留侯都支持四皇子,規勸她棄暗投明。
眼見她未懸崖勒馬反拿來大做文章,阿娘又寫信來質問她怎麼能不擇手段濫殺無辜。
阿娘真是天真,通往權勢的路,哪一條不是白骨鋪成。
好東西,當然要爭要搶,既然爭了搶了,那麼自然就會有人流血喪命。
區別只是喪別人的命,還是喪自己的命。
阿娘身在權勢的漩渦中,自己不爭不搶,卻沒喪命,不就是因為權勢嗎?
曾經,是先帝的權勢庇護了她。
如今,是留侯的權勢庇護了她。
不然,阿娘早就淪為別人通往權勢之路下的一堆白骨,就像弟弟妹妹那般。
阿娘不懂她為何如此追逐權勢,其實她也不懂為何阿娘經歷了那麼多不公的待遇,還能不恨?
常康郡主唇角上揚的弧度忽然擴大三分,阿娘其實也不是一點都不恨吧。
阿娘決定幫她,是出於對她這個女兒的愛,未嘗不是出於對先帝的恨。
阿娘半生都是先帝手中的棋子,被迫嫁給父皇,又被迫看著弟弟被先帝推上龍椅當傀儡少帝,再被迫看著喪失利用價值的弟弟被先帝廢黜,最後眼睜睜看著弟弟一點一點病死在自己懷中。
阿娘,就真的不恨,不想報復先帝嗎?
先帝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怎麼可以不恨。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若連這點氣性都沒有,那還算個人嗎?
所以阿娘雖然不滿她的行為,還不是告訴了她,有人專門匿名提醒公孫家她做的那些事。
常康郡主饒有興緻地看著火盆中的灰燼,那個藏頭露尾的告密人是誰?他又是從何得知?目的為何?
她自認為小心謹慎做得天衣無縫,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謝皇后和留侯的秘密還不是讓她知道了。誰知道自己身邊是不是也藏著別人的釘子,自來人心隔肚皮,最是捉摸不定。
所以在做任何一個決定之前,她都會做好最壞的準備。這世上哪有什麼萬全之策,只有隨機應變。
她等著帝后出招,常康郡主笑了下,準確來說是謝皇后,皇帝早年雖然志大才疏,多多少少還有點才在身上,可如今早被酒色掏空了腦袋,根本不足為懼。難纏的是謝皇后,要不是謝皇后以及謝氏保駕護航,她早把這皇帝拉下馬。
常康郡主再次打開來自於河源的信,愉悅欣賞一番,扔進火盆中。她十三歲起立志要向楊氏復仇,經營三十餘載,怎麼可能只把注都押在三皇子這個蠢貨身上。
*
皇帝正在大發雷霆,天水郡失守落入反王張勻之手。
東張勻西許廣是當今天下最大的兩股反朝廷勢力。張勻憐憫百姓,禮賢下士,且能征善戰,在民間極有威望。短短几年時間,已經聚集十五萬兵馬,佔領河源三郡,自封明王。
不日前,張勻打出「楊齊皇室無道,天下苦壓楊齊久亦」的旗幟攻
打天水郡,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天水郡。因為天水郡守將汪志達,他開城門投降了!
城門前勸降汪志達那一番話也長了翅膀一般飛遍大江南北,尤其中間這一段話:「……汪將軍率全城將士為無道昏君拚死護城,可曾想過,當你們戰死之後,家中孤兒寡母在這亂世以何自保。想江氏勤王救駕抵禦突厥何等功勛,僅剩下的唯一血脈都險些遭公主毒手,何況你們。莫說將軍就算拼盡最後一兵一卒都擋不住我十萬大軍入城,何來功勛庇佑家眷……」
這可真是相當響亮的一巴掌甩在皇帝臉上,比天水郡失守更讓皇帝暴跳如雷:「我看他們就是故意唱雙簧,汪志達這個叛徒早就暗中投了張勻,裡應外合趁機動搖人心,朕一定要殺了他們,朕要御駕親征河源,親手砍下張勻那個逆賊的頭顱。」
皇帝就像一頭暴怒的牛,在大殿內狂躁踱步:「他不是號稱十五萬大軍嗎,朕就率五十萬大軍親征,朕就不信收拾不了他一個毛頭小子!」比起西許廣,東張勻出奇得年輕,不過二十齣頭,來歷成迷,據說平民出身卻文治武功不凡。
謝皇后沉聲:「敢問陛下五十萬大軍從何而來?」
皇帝豁然轉身,瞪視謝皇后:「難道我泱泱大齊還湊不出五十萬大軍了!」
謝皇后只問:「從哪兒湊?」
「朕讓楊嶺出兵十萬,再讓陸徵出兵十萬,還有陸洲也能出兵十萬,剩下二十萬禁軍,不就有五十萬大軍了。」皇帝說的理所當然,楊嶺乃臨安王,也就是皇帝的侄兒,是皇族中最能征善戰的一位,深受皇帝信賴,眼下正在帶兵在外平定民亂。
「沒了二十萬禁軍,都城的安危陛下打算如何安排,梁國公父子都駐守邊關,萬一外族聞訊進攻中原怎麼辦?還有五十萬大軍需要的糧草,陛下打算如何徵集?」
謝皇后聲平氣和的一問接著一問,問得皇帝啞口無言,青筋暴跳。東張勻西許廣自立為王明火執仗與他分庭抗禮,他不是不想討伐,而是內憂外患之下,沒有能力討伐。
皇帝胸口劇烈起伏:「那你說怎麼辦,不管他嗎,任由他攻城掠地,改天打到都城來,搶了朕的皇位。」
「管是自然要管的,只是現在的時機不合適,現如今邊關強敵環伺,實不宜讓中原陷入戰火之中讓外族趁虛而入,現昔年五胡亂華之慘烈景象。」謝皇后看著震怒的皇帝,「自然,這只是臣妾一家之言,陛
下可召集重臣商議對策。」
皇帝咬了咬牙,謝皇后都這麼說了,那群重臣只怕差不多就是這個態度。一直以來,在大事上,皇后都是和朝臣一個鼻孔出氣,一幅精明睿智的賢后模樣,倒是把他襯托成了個昏君。
「說來說去,這還不是昭陽這個孽障闖出來的大禍!」皇帝冷笑一聲,「之前皇后不說和留侯談妥了,就是這麼個談妥法!」
謝皇后垂目,凝聲:「留侯決定息事寧人,可架不住有人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
打那個證人出現,謝皇后便知是假證人。因為綢緞莊那把火不是宮人所放,而是宮人買通了一個地痞流氓所放,那地痞早第一時間被滅口。然而對方有備而來,頃刻間掀起山呼海嘯的謠言,謠言這種東西,生造出來容易,闢謠卻難,何況那也不全是謠言,假中帶真足以以假亂真。
「是老三和蕭氏所為?」皇帝眉眼間堆滿狠戾,「怎麼就不想想這天下亂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一群鼠目寸光的王八蛋!」
謝皇后淡聲:「無憑無據,臣妾不敢妄言。」
皇帝暴躁地喘著粗氣:「可老四絕對干不出這種事來,除了老三這邊還能是誰,難道是張勻許廣之流的亂臣賊子?他們竟然能把手伸到都城來,不,不可能!」皇帝臉色漸漸發白,眼中閃現驚恐。他寧肯相信是蕭氏,也不希望是反賊,更不希望是一股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蟄伏在暗處。
皇帝咬牙切齒:「就是蕭氏乾的,早晚,早晚朕要收拾了他們。皇后,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昭陽推上風口浪尖嗎?」
「是不是蕭氏乾的暫且放到一邊,」謝皇后神情嚴正,「當務之急趕緊平息流言蜚語,以免愈演愈烈,釀出更嚴重的後果。」
「把竇美人推出去平息流言。」皇帝的態度果決到近乎冷酷,彷佛那不是被他捧在手心裡寵幾個月的枕邊人。
謝皇后緩緩搖頭,唇角向下壓了壓:「讓昭陽自己認罪。」
「如此一來,豈不是坐實了流言蜚語,」心煩意亂的皇帝斥責,「你這不將把柄往有心人手裡送,生怕叛變的人太少是不是。」
謝皇后看了一眼皇帝,眼底的嘲諷幾不可見:「鬧到這步田地,竇美人分量太輕,已然不足以取信於世人,推她出去,只是徒惹笑柄。」
皇帝惱羞成怒:「之前你可不是這樣說,你說的是不管信不信都得找一塊遮羞布,竇家教女無方總比帝后教女無方好。」
「時移世易。」謝皇后袖子的手微微收緊,很快又鬆開,眼底的嘲諷已經蕩然無存,彷佛從未出現過,「當初臣妾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般難以收場的地步。」
皇帝莫名心情好了幾分,譏諷了一句:「原來皇后也有沒想到的事情,早知道,當初何必瞎折騰什麼李代桃僵,沒準就是這樣折騰來折騰去才被人抓住了把柄。」
謝皇后垂了垂眼瞼:「臣妾並非聖人,自然也會犯錯。」也會護短。
皇帝揉了揉突突刺痛的太陽穴,沒好氣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你倒是說說怎麼收場。」
謝皇后抬眸,直視皇帝:「明日大朝會,臣妾會脫簪請罪,還會讓昭陽負荊請罪,請陛下屆時褫奪昭陽封號,將她貶為庶民,再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杖責。謝氏不會求情,若是有十位以上的大人求情,陛下便叫停。」
皇帝驚疑不定望著謝皇后:「那若是無人求情呢?」
謝皇后抿緊了唇,往日端莊雍容的面容依舊淡然:「那就一直打下去。」
皇帝倒抽一口冷氣:「那萬一打死了怎麼辦?」
謝皇后長睫一顫閉上眼,再睜開眼時,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靜:「那就是她命薄,這是她身為皇家公主必須承擔起的後果。若是僥倖不死,陛下便下令將她囚禁於皇陵之中以儆效尤。」
皇帝倒抽一口冷氣,竟有些於心不忍了:「何至於此。」
謝皇后神色決然:「唯有雷霆手段方能挽回皇族聲望,安撫被寒的人心。」
想起失守的天水郡,皇帝那一絲慈父心腸很快便煙消雲散。倘若早點把昭陽明正典刑以安人心,天水郡上上下下將士未必那麼容易投降反賊張勻。降軍終究是恥辱,難免受人詬病,也會被猜忌,有了第一次不忠,誰能擔保沒有第二次。
謝皇後繼續:「懲罰之後是賞,還請陛下晉封江氏女為郡主,食邑加一千戶,以作安撫也是告慰江氏英靈。」
皇帝不禁皺了皺眉:「可自來沒有臣女封為郡主的前例。」臣女最高的爵位便是郡君,再往上的縣主郡主公主只有皇族宗室女可封,唯一的例外是臣女和親異族,可破格封為和親公主。
謝皇后冷靜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這節骨眼上,沒有大臣會計較這個破例。」
「那倒也行。」皇帝不至於捨不得一個郡主的爵位,就是一時沒轉過彎來。
「江氏女既然與留侯府的世子兩情相悅,陛下可儘快召見留侯和臨川侯,言明有意明日在朝會上下旨為二人賜婚,婚姻大事,總得先與他們說一聲才合禮數。江氏只餘下此女,留侯名滿天下,江氏女嫁入留侯府,可安人心。」
原本焦頭爛額的皇帝在謝皇后不急不慢的安排下,腦袋都不疼了,他不由擊掌而笑:「皇后所言極是,如此厚賞江氏女,總能堵上天下悠悠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