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與苦難

「所以，找你是沒用的吧，你不可能放過你的父親，你會一直糾纏下去，直到你的父親被我，或者其他更加強大的人斬殺為止。」

「既然如此，」在蒼白的陽光中逐漸淡化的黑影看著病床上的那個忽然間又回復一臉無辜，天真燦爛的男孩說，「那你等我來的目的，是什麼？」

「當然是要拜託你啦。」男孩還是微笑，與剛剛那副猙獰的表情，判若兩人。

「拜託我什麼？」黑影皺了皺眉頭，「我不認為我們之間有能夠達成共識的地方。」

「怎麼會沒有呢，當然是有的啦，」男孩聲音輕輕地說，「你是要準備要殺死我爸爸的人吧，我也同樣是由衷地希望你可以把我那個已經掌控過命運的爸爸殺死啊。」

「為什麼？」黑影還是皺著眉頭，似乎是反感聽到這個該死的傢伙說的這麼一些匪夷所思的話。

「那還用說么，想必，自認為掌控了自己命運的你也是知道的吧…」

男孩沉吟了半秒，聲音忽然像是誦經般，由低至高地起伏變化。

他對著那一道淡化的影子，對著這一座永無止境地囚禁他的蒼白世界講述。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大道就是大道，它從不會被人所掌控，它也不會受制於任何人。」

「所以，也就是說，從來就沒有什麼人可以真正地掌控自己的命運，」他看著那一道逐漸消失的影子，說，「人類所有不可一世的做派，只不過是因為他們沒能清楚地認識自己，也沒能清楚地認識命運的存在，因此，就只管一昧地愚蠢自大下去，即使到死也沒能恢復清醒。」

「所有的這些人，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個不值一提的白痴罷了。」

「是的，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千千萬萬個不值一提的白痴中的其中之一。」黑影淡淡地說。

「可即便如此呢，你會心甘情願地繼續當一個不起眼的白痴么？」

「既白痴，又不能算是完全白痴的人…才是最可悲的，」男孩又說，「人的慾望無窮無盡，因此，相應要承擔的苦難也是無窮無盡。」

「而你，之所以還活著，還沒有死，不就是因為你在找一條...通往清醒的路么？」

「對吧，一條能夠正確認清自己與世界的路，能夠正視命運的路。」

影子沒有回答。

「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給我的爸爸帶來終結。」男孩說，「反正，他已經體驗過掌控命運的滋味了，接下來，他的生命每持續多一秒鐘的時間，也只是維持多一秒鐘的痛苦...」

「還不如早點結束好了。」

....

原本蒼白的世界像是脫落的牆皮一樣，在一聲又一聲虛弱且怨恨的呼喚聲中，終於是暴露出了它那黑暗的本相。

陽光消散了，病房消失了，躺在無限延伸的那張床上的男孩也早已不見蹤影。

彷徨中，那一個名叫志雄的男人…到底還是沒有抓住自己的孩子。

又一次，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漸漸把他淹沒的黑暗，就像是又一場肅穆的葬禮，只不過，這一次，他是以罪人的身份參加這場為他的孩子所舉行的葬禮。

空落落的黑暗，孤獨且蕭瑟的冷風，死亡的悲鳴如煙霧般徘徊在葬禮之外，世界之外。

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的來客。

因此也就沒有人看到背負著罪孽的他被一條一條帶刺的黑色荊條約束在黑暗世界的中央，捆綁在一面銘刻著他孩子名字的墓碑上，被迫面對無數來自虛空中的指責。

說來說去都是環繞著一個字，那就是...『錢』。

從前的他覺得從來都不夠的…錢。

但現在，他卻又覺得自己已經不再需要，對他的人生而言，再沒有任何價值的...『錢』。

所有的問題似乎是出在『錢』的上面，假使他在還需要『錢』的時候，能夠得到了很多的『錢』，很多本屬於他的『錢』。

似乎，他的人生就不至於會墮落到此處。

他也就不用再面對如此眾多的問題，如此眾多的...指責。

....

「都是因為他太沒用了，整天忙個不停，可還是賺不到幾個錢，所以...孩子才會死！」

「一副木木訥訥，沒出息的樣子，我看，這個人完全就是讀書讀傻了，腦子被一大堆沒用的東西給堵住了，所以才開不了竅，賺不了大錢！」

「對啊！對啊！錢就是解藥，只有了錢，不管得了什麼病，都能藥到病除！」

「錢！錢！錢！有了錢，你就是神，你就是人人敬仰的上帝，沒有了錢，你就是垃圾，豬狗不如的殘渣！沒錢寸步難行，你什麼都做不了，連最愛的人，你都守護不了！」

「這世間的廝守，從來都是講什麼感情的，講的都是錢！」

「沒有錢，甚至沒有人願意跟你！沒有人跟你，你哪來的後代？！」

....

被壓迫出的鮮血一點一滴地沿著帶刺的荊條流下，染紅了他背後的那一面墓碑。

....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

它怎麼跟從前的幻想不一樣，它怎麼是這樣的殘酷，這樣的失禮。

明明是其中居住著那麼多的人，實際上，卻是一點人性都沒有。

我本以為我已經接受了我的人生，我的平凡，也正準備就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一直到死為止，就像是字典里的『安居樂業』這個詞語的註釋一樣。

在這座城市裡安居樂業，即使身上背負著三十二年的房貸，也無關緊要，因為憑藉我的能力，我總是能夠賺到每個月支付房貸的錢，也能賺到能夠滿足家人衣食住行的錢。

但也就只能滿足這一些。

再多的，也就無能為力了。

以至於，在孩子還小的時候，我和他去公園玩，他指著那些停在路邊的豪華轎車問我，爸爸，為什麼那些人能夠開上那麼漂亮的車子，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

我就說，因為他們趕上了好的時候，或者，出生在好的家庭，上一輩本來就是有錢的富人階級，所以，到了他們這一輩，也還都是屬於有錢的階級。

孩子又問，那爸爸呢，好的時候是什麼時候，是像隔壁家的王叔叔那樣，勇敢地辭掉工作，自己成立公司的時候么？聽媽媽說，王叔叔現在過得好，馬上就要搬到其他地方住了。

媽媽不是成天都在抱怨么，說你要是像王叔叔那樣就好了，這樣，她就能像王叔叔的太太那樣，賣名牌的包包，名牌的衣服，名牌的轎車，還能...送我到名牌的貴族學校裡面讀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