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他只是普通人而已。」張天命說,「你我皆是天明所選,沒有必要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區區一介普通人的身上。」
「可在我看來,時間的作用,本來就是用來浪費的。」放下水桶后的殷小東說,「除了浪費以外,我想不到它還能有什麼更有價值的用途。」
「時間不能用價值來衡量。」張天命又說。
「為什麼不能用價值來衡量?」殷小東反問他,「就像是投資期待回報一樣,人類絕大部分行為都可以理解為投資,投入的周期越長,就會越發地期待得到更加豐厚的回報。」
「投資,收益,再投資,再收益,再再投資,再再收益。」
「所謂的人生,不過是如此這般。」
「孩子與父母,兄弟與姐妹,朋友與夥伴,丈夫與妻子...」他說,「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過是基於如此這般的定律而確認的。」
「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得到想要的收益,才會去維持這樣的關係。」
「人的本質就是...」他沉吟了許久說,「自私自利吧。」
「什麼叫皇權,本質上的意思就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
「所以,你也不愛你身邊的這些人,對吧?」站在暗影里的張天命說。
「我不知道。」殷小東寡淡地笑,「我不是天才,只是區區一個痴獃,又怎麼可能知道。」
「你並不是痴獃,」張天命認真地說,「我想,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不會在意那些既無聊,又無謂的感情,也不會過於在意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際關係,父母也好,朋友也好,就算是先生也好,他們都不過是我們人生中的過客罷了。」
「我們不會永遠記住他們,他們也不會永遠記住我們。」
「因為終有一天,我們都是要離開,都是要死掉的,」他一邊說,一邊抬頭看著夜色朦朧的星空,「回到那個最初的地方。」
「既然註定了要最後是要忘記,那麼,乾脆就從一開始就不要太過刻意去記住好了。」
….
「誒,你說,為什麼人會那麼渴望和別人說話?」很久以後的某一天,閑的無聊的張大根對還在埋頭胡亂畫畫的殷小東說。
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他總是會莫名其妙地說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之所以變得會如此的原因,即使是張大根本人也說不清楚。
籠統地判斷,似乎可能是因為...
體內本就藏有著大量孤獨的緣故吧?
它們在白日里潛伏,一到了晚上,就會忽然間,猛地跳出來發作。
當然,也可能不是因為孤獨。
因為,孤獨...光是名字,聽起來就是那麼高級的東西,一般都只能適用於那些文人墨客身上。
雖然年齡只有十歲,但是,他也算是稍微有一些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無才無德,五大三粗的人而已。
孤獨...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又怎麼會跟自己扯上什麼關係呢?
再說了...
承認自己孤獨似乎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
似乎就等同於變相地承認自己的軟弱。
居然連孤獨這麼一點兒小事都扛不過去,日後還怎麼能成大事呢?
就像很多普通人一樣,張大根喜歡把成大事這麼一件事,當作是自己人生的終極目標。
即使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所謂的大事,究竟指的是多大的事?
....
張大根還是一個愛面子的傢伙,他很愛惜自己的羽毛。
他絕對不允許別人說他是一個軟弱的傢伙,這會讓他覺得恥辱。
因為在他所看的那些小說里,所聽過的那些故事裡,所有大俠都是正義的。
他們絕不軟弱,只做自己認為正確之事,所以,在故事的最後,他們才會戰勝壞人,贏得人們的尊重,博得大家的喝彩。
....
那既然不是孤獨的話,那麼,為什麼他會變得這麼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地開始傷春悲秋,莫名其妙地開始感到空虛和寂寞,莫名其妙地覺得人生就像是一場來去匆匆,轉瞬即逝的夢一樣。
就跟那些一天到晚只會捧著書,照搬不動地對著寫在書上的字,逐個逐個念的娘炮書生一樣。
是因為...
被身邊的這個總是沉默地畫畫的傢伙所感染的緣故么?
....
「是因為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誰誰誰證明些什麼么?」
「還是因為…」
他抬起眼皮子,散漫地思考。
「一個人的靈魂,本身就是殘缺的么?」
他頭頂著漫天星斗,嘀咕著繼續說。
「為什麼一個人總是會忍不住地想要向其他人證實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價值。」
「好像得不到別人的認可,得不到別人的肯定的話,自己的人生就會變得異常的蒼白,就跟一張沒有用的白紙一樣,不僅沒有意義,而且一文不值。」
「連被拿來擦屁股的用場都派不上。」
坐在他旁邊的殷小東沒有回答。
他一如既往地低著頭,拿著那一塊削出尖角的碳塊,在那一張似乎永遠也畫不滿的破爛草紙上塗塗畫畫。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張大根不厭其煩地再一次跟這個孤僻且是他唯一小弟的傢伙說,「大哥說話的時候,你要認真聽講,不要分心做其他的事。」
「這些年我都你跟說過了多少次了,你怎麼還是聽不進去?」
「你每天都在畫,每天都在畫,可是,你明明看的是天空,畫的對象也應該是天空才對,為什麼每一次,你一動筆,天空就沒有了,白雲也沒有了,藍天和星辰也都沒有了,甚至就連太陽和月亮都看不見,可以說是一點正常的東西都沒有。」
「塗塗改改,就只有一大堆什麼亂七八糟,古怪可怕的圖案。」
「你能告訴我么?」他忽然激動地用手握住殷小東的雙肩,認真且畏懼地看著他,「你的腦子裡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老是在畫這些對面,為什麼都已經到了五歲,還不願意說話?」
「你應該是會說話的吧?」
「你聽了我在你耳邊念念叨叨了五年,你怎麼會還不知道該怎麼說話呢?」
「你是我的小弟欸,你又不是傻子。」
「我親自選的小弟,又怎可能會是傻子呢?!」
他激勵地搖晃著殷小東的肩膀,神情有些激動,語氣有些迫切地說,前所未有地渴望從對方的口中得到一個能叫他心安的答覆。
可惜沒有。
那個從畫里抬起頭,停下筆,獃獃地看著他的傢伙還是沒有說話。
「你不要害怕,我...」他錯愕地看著小弟的眼睛,喉嚨忽然有些哽咽,「我沒有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你正常一點,不要再讓別人看不起了。」
「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他忽然放慢語調,聲音低低地說。
「我有點害怕...」他頓了頓,繼續說,「害怕...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你會被別人欺負,會被別人當成是沒有用的傻子那樣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