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夜半
不知從何時起,天明市的夜越來越短了。
或許是科技的發展,或許是這個時代的人的確精力充沛,曾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規律早已無人在意,在佔領了太陽底下的時間之後,他們又馬不停蹄地向黑夜進軍,把屬於燈火和明亮帶到了午夜前的每一個時刻。霓虹璀璨的白夜喧囂浮躁,除了人,再沒什麼東西能忍受這空虛的繁華了。
但是,畢竟,午夜之後的短暫時間,還屬於黑夜的住民。也正因為極少有人會在這個時間活動,所以街道上遠來的人影,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了。
那是個看起來有些邋遢的人,衣服似乎很久沒洗過了,肉眼可見的有些臟污,頭髮也像鳥窩似的蓬鬆散亂著。他手裡拎著個半空的酒瓶,腳步也不甚穩健,但隱藏在亂糟糟頭髮下面的一雙眼睛卻並沒有醉意。相反,他看起來清醒的很。
街上沒有任何行人,但他的步子卻很奇怪,忽左忽右,忽重忽輕,毫無章法,像極了醉漢的步子,在寂靜的街道上傳出去很遠,帶起了陣陣迴音。
但這迴音卻讓他驚慌失措,臉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忽然轉變了步調,大踏步地奔跑起來,腳步聲也隨著他的步伐重重地迴響。
可他聽得清清楚楚,耳邊回蕩著的,分明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人邁步的時候必然會有動靜,所以在踏出一步之前,人的神經、大腦各種器官都做好了迎接那一個聲音的準備,因而人不會因為聽到自己的腳步聲而疑慮。但是,如果有人跟在身後,哪怕是刻意地模仿那人的走路節奏,只要出了一點點差錯,那種不協調的動靜就會被人清晰感知。
他本來還只是懷疑,只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可刻意地用著毫無規律的步子,又毫無預兆地大踏步奔跑的那一刻,他確實聽到了不同於自己的第二個腳步聲——他不受控制地回頭看去,路燈下街道一片漆黑,哪裡有半個人在?
抓著酒瓶的手青筋畢露,憤怒的表情逐漸取代了驚恐,似乎下一個瞬間,他就要回頭暴起殺人——可汗濕的後背做不了假,他奔逃的步子也越來越快了。
他已經聽不到其他聲音了,耳邊回蕩著的全都是自己的腳步,有那麼一瞬間,他都以為不過是自己精神緊張產生了幻聽——可當他這麼想而稍稍放慢速度的時候,卻又巧合般地聽見那一點不協調的聲音,夾雜在他自己的腳步里,落在他耳中簡直尖銳刺耳如同蜂鳴。
他不敢再停步了。
手中的酒瓶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他也根本沒心思去想。現在,他只能不斷向前跑,也只敢不斷向前跑。
他從沒覺得,這條街道竟有如此漫長。
腳步越來越沉重,胸腔彷彿要炸裂,喉嚨里已經滿是血腥味。他本來也不是什麼運動健將,跑到現在,他感覺自己已經有點意識模糊了。
劇烈地喘著粗氣,他頭腦愈發地昏沉,那陌生的腳步似乎離自己越來越近。他無意識地抬頭,朦朧之間,他忽然看到了前面的一片光。
光!
他驀然清醒,已經疲憊不堪的雙腿被他硬生生榨出了最後一絲力氣,踉蹌著沖向了那光明的所在。他看得真切,那不是路燈慘白昏暗的光,也不是路邊招牌夜間的反光,而是還在營業的店鋪亮著的真正燈光!
他幾乎落下淚來。
三步並做兩步走,兩步合成一步行,他連滾帶爬地衝進了那家亮著燈的店鋪,回身一把扣上了大門,
「砰」的一聲巨響在他耳邊轟鳴,卻讓他終於緩和了下來。
身子緊貼大門緩緩軟到在地,掙扎片刻才發覺渾身已再沒有半點力氣。眼前一陣陣發黑,耳邊嗡鳴聲不斷,他大口喘息著,身軀卻一直緊緊堵著大門,絲毫不敢放鬆。
感官上彷彿過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短短瞬間,當他恢復意識的時候,眼前多了一隻略顯蒼白的手。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躲避,但他很快便清醒過來,順著手臂向上看去,一個高瘦的年輕店員正注視著他。
「有什麼可以幫助的嗎?」
「不……不,沒事兒,我歇會兒。」來人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抓住店員的手勉強站了起來,又一次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店外。店外風平浪靜,有光照著的地方一片祥和。
「我說,小哥,剛才……你沒看見什麼人吧?」
「人?剛才路上只有你一個人。」店員說,「你突然衝進來,還把我們店的門給扣上了。」
「沒人追就好,沒人追就好……」那人呢喃著,抬手抹了把汗,訕笑道,「我也是,沒事兒不該走夜路來著,大晚上的,就容易自己嚇自己。」
「說的也是。」店員隨口說著,回到櫃檯後面撿起了扣放的書,「常言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呢。」
「……」那人的臉色突然變了下,扯扯嘴角,勉強笑道:「那都扯淡,現在哪兒有鬼啊,都是自欺欺人的,不信就不害怕了……」
「也對,」店員舉著書本擋在臉前,那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聽見書本後面他淡然的聲調,「不過,我還是想問問你對那句話的看法。」
「哪句話?」來人不自覺的擦了擦汗。他忽然覺得,這店裡的氣氛好像也不那麼正常。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那句啊。你覺得,做了虧心事的人,被鬼找上的時候,他會不會為自己做過的事愧疚呢?」
「……你什麼態度,我用你來教育我呢!神經病……」那人沒有回答,反而是破口大罵了一通,伸手一把拉開了大門,可就在那一瞬,一股冰寒徹骨的涼風順著門洞衝進店裡,直接把那人撞了個趔趄,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這,這……」
外面依然風平浪靜,任誰都知道那陣風絕對不正常了。
「你……你……」
「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店員放下了手中的書,目光淡然平靜地注視著他,「你真的還有名為愧疚的情緒嗎?」
「……」那人死死盯著店員,囁嚅兩聲,似乎想說什麼。
但下一刻,他猛地竄起身,踉蹌兩步奪門而出,動作比來時還快了三分!
有問題……那人絕對有問題……他怎麼知道我犯得事……他是警察?便衣?……不對,剛才那陣風太邪乎,會不會是有鬼來索命了……
腦海中胡思亂想著,他越發地慌不擇路,遇彎就拐遇衚衕就鑽,穿過了不知多少昏暗的小巷,眼前終於再次浮現光明。他下意識地沖了過去,可看清店門招牌的一瞬間,他雙腿一軟,忽然就癱倒在大街上,臉上止不住浮現出絕望神色。
石頭百貨商店,他記得太清楚了。
這就是自己剛剛跑出來的那家店!那個店員還站在門口,拿著書看著自己呢!
「鬼……鬼打牆……」
他已經明白自己遇到了什麼,也更知道這時候跑已經毫無意義了。
「別一副看見鬼的表情,」鄭隱,也就是那位店員扯了扯嘴角,看似和他說話,目光卻落在他的身後,眼神逐漸深邃,「還是好好想想我的問題,想想怎麼懺悔吧。」
那人似乎受到了太多的驚嚇,失魂落魄地呆坐原地,沒有絲毫反應。
他坐著,鄭隱站著,二人都安靜不動,可現場卻想起了腳步聲。
腳步聲自來人背後出現,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那人卻像嚇傻了一樣一動不動。於是那聲音在他背後停住,腦後傳來了一聲一聲沉重的喘息。
不是劇烈運動之後的回氣,而是人死前的呻吟,是肺被扎穿之後,瀕臨窒息的人的喘息聲。那是混雜著鮮血,凝聚著一個人所有不甘和仇恨的、一生只有一次的聲音。
他忽然就清醒過來了。
一隻冰涼僵硬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回頭的動作驟然僵住。
喘息聲忽然就變大了。平地捲起了一陣陣陰風,涼得刺骨,還帶著濃郁的血腥味。這聲音、這味道實在是太過熟悉,一下就讓他回到了那個夜晚,回到了那個他試圖忘記,卻永遠都忘不掉的夜。
他突然就崩潰了。
他猛地跪了下來,聲音帶上了哭腔,哀嚎道:「董老三!三哥!三爺爺!是你吧?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是人!我不該貪圖你的錢,我不該跟你動刀子,我不是人!我不是個東西!我不是人!不是人!……」
他左右開弓給了自己好幾個響亮的耳光,直把嘴角都扇出血來,又趴下去砰砰地磕起了響頭。水泥的路面還帶著石子,他卻全然不顧,很快,他額頭就滲出血來,流得滿頭滿臉都是,卻依然磕頭不停。
商店的光在他身後拉出了長長的影子,而影子里卻有一個血淋淋的身影站了起來。它身軀模糊不清,卻偏偏身上染著大片的鮮血,胸口正插著一把殺豬的尖刀,還在汩汩的流著虛幻的鮮血。他一隻手搭在那人肩膀上,手裡似乎還攥著些什麼。鄭隱雙眼一眯,這才看清,那黑影手中拿的分明是一沓鈔票,只是昏黑而虛幻,還向下滴落著鮮血。
這鬼魂左手抓著錢搭在那人肩上,右手卻抓向自己胸前,把插在自己胸前的屠宰刀一點點抽了出來。這刀插在它身體里時,本來和它一樣都是虛幻的影子,可當被完全抽出時,這刀卻成了一把閃著寒光、帶著乾涸血跡的真正屠刀。
它舉起刀來,照著那人的脖子狠狠砍去!
鄭隱目光一凝,抬手便將什麼東西打了出去。
「著!」
「叮!」
金屬碰撞的清越聲音響起,那把尖刀扎得明明是脖子卻如碰金鐵,猛地彈了出去落到了大街上。血影嚎叫著,整個鬼隨即被吸入那把屠刀之中。正在磕頭的人下意識地回頭看去,正看見那渾身鮮血卻莫名熟悉的鬼影,因為被吸扯而身軀拉長,猙獰扭曲的一幕,和那鬼魂的雙眼正正對視。
心中潛藏的所有恐懼瞬間被引爆,他甚至來不及大叫一聲,一口氣沒上來,整個人身子扭曲、僵直地趴了下去,明明滿臉鮮血,漏出的部分卻已蒼白得沒有血色。
「唉,剛回來就又碰見這種事。天明市的秩序啊……都亂套了。」
鄭隱嘆了口氣,快步走過來,從他的后脖頸上摘下一張長條狀的符紙。
就是他剛剛抬手打出去的東西。
把那道符收回,鄭隱又仔細看了看他的臉,思索片刻后,撥通了110。
「喂,您好,同志,我要報警。我這邊抓到了一個逃跑的通緝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