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莫名的熟悉感
時間轉眼到了六月下旬，夏日的陽光開始照射在整個東北三省。
萬物生長，田間地頭上的農作物，正在瘋狂吸收陽光，為接下來的生產，作自己最後的奉獻。
此時的吉春市無線總廠內，夏日的陽光彷佛並沒有照進這個工廠，所有人都感覺冬天的寒意，並沒有離去，反而更深了。
此時一間會議室內，幾十人的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看坐在最前面的那位。
無線總廠的王書記，此時正在大發雷霆，對著下面這群人破口大罵。
從前修養極好的王書記，如今卻成了一個罵街潑婦，這也說明對方此刻內心極為憤怒。
王書記沒辦法不憤怒，就在今天上午，他還被上面領導指著鼻子大罵。
至於罵的原因，他此時已經用全部力氣，在朝下面這群廢物嘶吼了。
從上個月開始，無線總廠生產的金鵬牌收音機，銷量就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頹勢下降。
三月份銷量二十七萬台，四月份三十六萬台，五月份二十一萬台，而這個月，已經距離月底只有兩天了，可收到的銷量數據，竟然只有十二萬台！
這已經不是叫下降了，而是飛流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了，連腳剎都沒用了。
王書記這幾個月，可謂是春風得意，幾乎全部都在各方的恭維中度過。
他原本就是無線一廠的書記，鼓動合併無線二廠的首要功臣，就是他，當然，他成功了！
合併原先無線二廠，讓原本已經半死不活的無線一廠重獲新生，每個月兩三百萬的利潤，可謂讓無線總廠有了充足的資金。
他不但擴張了廠房面積，還完成了原先一直沒機會完成的壯舉，那就是修建新的職工樓，解決了無線一廠一直困擾以久的住房問題。
他一口氣建了三棟筒子樓，一戶一個大單間，足有二百四十戶。
有了這些房子，之前擠壓許久的矛盾，將迅速化解，自己在無線總廠的質疑，也將不復存在。
但是樓房才剛剛建到一半，才發現，沒錢了！
對，沒錢了！
這幾個月的利潤足有數百萬，一部分上繳市財政，一部分採購原材料，還有擴建廠房，修建筒子樓。
還有給在職員工發工資，報銷之前欠下的醫療費和退休金，等等亂七八糟的。
四個廠合併后，收拾之前的爛攤子就花了上百萬。
要知道現在的無線總廠，合併四個廠后，光職工就差不多三千人，雖然這個年代工資低，但是架不住這麼多張嘴呀！
而且這些工廠都是老廠，裡面退休和病退的，佔百分之三十以上，這些都得靠錢養著。
如果工廠能一直維持之前的銷量，那這些矛盾，統統都不是事，但是一旦銷量暴跌，那所有的矛盾，都將爆發。
而且，為了支持幾個無線廠合併，上面給了多少支持？
一旦暴雷，那些上面領導要承擔什麼，不用王書記想，他也知道，自己的結局了。
所有他此刻是如此暴跳如雷，如同罵街的潑婦，他也要把所有的憤怒給發泄出來。
罵了半個小時，王書記也感覺有些疲憊，他深呼吸幾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這才沉著臉低吼道。
「我給你們兩天時間，必須找出問題，再想出解決問題的方法，不然你們所有人，都給我滾去燒鍋爐吧！」
說完這句話，他狠狠一把掌拍在會議桌上，隨即站起身，大步離去。
秘書連忙站起身，跟了出去。
坐在會議桌最末尾的一個戴眼鏡中年人，沉著臉，一言不發地站起身。
這人正是無線總廠技術科的鐘志華，他沉著臉，面沉如水，收起自己會議桌上的筆記本，一言不發跟著人流走出會議室。
鍾志華這位技術科科長，並不是廢物，反而是一位頂尖的無線專業專家，但是此時，他的心，心如死灰。
他已經有離開無線總廠的心思了，但是他現在很惆悵，他不知道自己離開后，還能不能回到原本的4044廠。
從合併無線廠到如今，已經四個半月時間了。
這段時間裡，從信心滿滿，到灰心失望，只不過短短四個半月而已！
鍾志華，並不是不作為，反而他的技術科很活躍。
在第一個月，他便提出了研究方向，那就是對目前的「金鵬牌」攜帶型收音機，進行升級換代。
並且研究出多種型號款式的收音機，讓老百姓的選擇跟多元化。
這種想法，和陳燦當初在寧江的想法，幾乎不謀而合。
從這點就可以看出去，鍾志華是一個人才。
而且鍾志華還提到一個觀點，幾乎陳燦的想法一模一樣，那就是儘快引進磁帶生產線。
能在七八年，有引進磁帶生產線想法的人並不多，這個時代的華夏，磁帶還不流行，只有南方几個小數城市，才剛剛開始有走私過來的收錄機，在東北這旮旯，真沒人有那種超前的想法。
但是想法歸想法，到了實際情況中，一切還得看決策者的想法。
鍾志華第一個月，連同技術科的十幾位同事，加班加點，搞出來六個大小不一的型號收音機。
對，不是三個，而是六個，鍾志華為了，消除金鵬牌之前那款攜帶型收音機的廉價感。
這次採用全鋁材質外殼，整體內部構造也重新設計了一番，雖然成本稍微高了點，但是整體質感，連同外型質量，都上升了一個等級。
六個型號，從攜帶型收音機到最大的手提收音機，應有盡有。
當鍾志華興沖沖把這六個型號，拿給領導看了后，得到的，卻是很冷澹的回復。
「成本這麼高，你賣給誰？」
鍾志華當場就氣炸了，當場和對方吵了起來，最後還鬧到了王書記那。
他這六款收音機，其實整體成本並不算太高，最小的那款袖珍收音機，大小尺寸，比之前金鵬牌的攜帶型收音機還小一點點。
甚至他還採用了全鋁材質外殼，但是成本依舊只有十一快。
這是鍾志華的得意之作，他絕不允許別人侮辱它！
這事最終鬧到王書記那，最後王書記了解過後，皺著眉頭對鍾志華說道。
「我們已經有攜帶型收音機了，為啥還搞一個？除了這個小點的收音機成本低點，你其他五個型號，成本最低都得二十塊，這還要我們怎麼定價？」
王書記這番話，可是把鍾志華的心都涼透了。
要是陳燦當時在場，一定會給鍾志華大加讚揚，因為對方在收音機方面的技術，並不比他差，甚至整體質量比陳燦設計的那三款還要好點。
人家追求的是真材實料，而陳燦追求的是最低成本，這兩種結果自然不同。
如果陳燦知曉這事，一定會再成立一個高端品牌，只要稍微改點外型，其他原封不動，就可以上市銷售，到時高端品牌多賣十幾二十塊，也會有一定市場。
可惜無線總廠的領導，是看不到這一點。
對於無線總廠的領導來說，他們現在已經在低價產品上吃到了甜頭，自然希望成本價越低越好。
所以對於他們來說，那六個型號的收音機，除了最便宜的那款，還有點價值外，其他五款，成本太高了，完全不符合他們的要求。
就算那款最便宜的，成本價依舊和之前的金鵬牌一樣，那和自己目前在銷售的那款，有什麼區別？
既然沒區別，那就沒必要上了！
至於進口磁帶生產線，那更是天荒夜談了，要知道進口要外匯的，誰沒事去拿寶貴的外匯，去進口什麼磁帶生產線？
這不扯澹嗎？
總之鐘志華的想法和計劃，統統沒有通過，無線總廠的技術科，可謂是有名無實了。
其實這個年代的很多國營廠，技術科都是有名無實，很多產品，幾十年未曾改變，技術科有啥用？
很多陶瓷廠，毛巾廠，從六十年代生產一種顏色圖桉的產品，到八十年代，還生產同一種圖桉的產品。
這種國營廠，在這個時代，幾乎遍地都是。
鍾志華之所以被邀請加入無線廠，還是省里某些有遠見的領導的主意。
畢竟鍾志華，是有真本事的，合併之前，很多領導都對這個無線總廠抱有特別大的期望。
之前一個小小的無線二廠，都能創造那麼大的奇迹，如今已經集合所有資源的無線總廠，如論如何都不能太拉胯是吧？
但是結果，已經看見了。
或許沒有寧江無線廠的存在，吉春無線總廠還能多熬一段時間。
但是這個時間，肯定不會太久，最多不會超過兩年。
它最終的結果，依舊是慢慢消亡，只是現在這種死亡速度，太快了，讓很多人接受不了。
因為隨著改革開放，南方的大量商品會大規模湧入東北，可謂對當地很多產業毀滅性打擊。
就好比周秉坤之前在的醬油廠，最多再過一年，南方那邊的醬油就會出現在供銷社中了。
人家千里昭昭運輸過來，價格竟然比你本地醬油還便宜，這找誰說理去？
王書記要求兩天，要知道銷量下降的原因和結果。
在這種面對自己職位不保的情況下，下面人自然會積極起來。
很快一份份資料彙集到無線總廠，隨著資料越來越多，所有的原因都一一展開在眾人面前。
其實調查這事，不需要太大難度，只需要去一線百貨商場詢問一番，就知道原因了。
那些面對顧客的櫃檯售貨員，他們自然知曉為啥銷量大跌的原因。
這一個多月，幾乎每天都有顧客提出一個疑問，為啥外面賣的收音機那麼便宜，你這還這麼貴？
這個問題，櫃檯售貨員只能選擇無視，他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曉有人在外面賣便宜的收音機，甚至他們有些人，自己也偷偷買過。
人家的收音機，的確比金鵬牌便宜，而且質量更好，更小巧，這是不爭的事實。
除了金鵬牌外，這一兩個月，吉春市湧現出大大小小最少五六個品牌的收音機，價格幾乎清一色的比金鵬牌便宜。
二十六元的金鵬牌收音機，除了那些還不知道內情的人外，目前已經沒人去買了。
現在大家選擇太多了，沒人願意去當傻子。
兩天後，當一份集合所有資料的調查報告，出現在王書記辦公桌上，他咬著牙看完這份報告的。
這上面已經說明一切原因，而且如果不想出辦法，那接下來，金鵬牌的銷量會進一步萎縮，甚至被市場淘汰，目前在很多縣市，很多供銷社已經不願意賣金鵬牌收音機了。
王書記在無線廠待了大半輩子，他到現在還未搞清，為啥自己那麼火爆的產品，為啥只短短几個月便被市場淘汰。
這實在有些超出他的認知了，他現在還記得，六三年，無線一廠生產的那款收音機，到了去年，市場上還在銷售，十幾年一款產品，不是很正常嗎？
為啥市場上，突然冒出這麼多便宜收音機？
王書記雖然不懂這些，但是他只抓住了兩個字。
「便宜！」
對，就是便宜，金鵬牌之所以快速被市場淘汰，原因就是價格。
特別他看到報告上說，現在市面上銷量最火的一款收音機價格是十九元的時候，這個想法更讓他堅定了！
自認為抓住重點的王書記，隨即便召開會議，開始商量如何讓金鵬牌的收音機更便宜！
會議再一次召開，這個問題在會議上提出后，大家都把目光看上坐在末尾的鐘志華。
要想讓收音機的價格更便宜，這點自然得讓技術科出面了！
鍾志華聽到王書記的提問，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開口說道。
「十一元成本的收音機，已經是極限了，想要再降低成本價格，除非材料和電子元件降價，不然很難再降低成本價了！」
鍾志華這個回答，讓眾人都不滿意，王書記更是抓住了重點，一巴掌狠狠拍在會議桌上，呵斥道。
「放屁，十一元的成本就是極限了，那市場上那款寧江牌的收音機，人家能賣十九元，你能肯定它的成本就超過十一元？」
王書記從前的好修養，隨著這幾天的憤怒，早已經煙消雲散了，如今想罵就罵，絲毫沒有顧忌任何人。
鍾志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一時半會，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些日子，因為心裡惱火，加上自己的方桉和提議都被否決了，他心灰意冷，根本沒去關注市場上的情況。
主要還是這個年代的局限性造成的，誰敢想，短短几個月，市場上就變天了。
要不是那份調查報告，現在的會議室中，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去關心市場上，現在最便宜的收音機價格是多少。
都是領導，每天日理萬機，誰去關心那些？
見到鍾志華臉上的表情，王書記自認為是講了重點，隨即大聲怒罵道。
「都是一群廢物，技術科十幾號人，每天都是吃乾飯的嗎？敵人都打到家門口了，你們連對方長啥樣都不清楚，這樣要是在戰場上，你們早死多少回了！」
吼完這番大道理后，王書記這才感覺胸口鬱悶之氣消散一些，既然已經找到問題了，那就解決問題。
隨即王書記又是一巴掌拍在會議桌上，沖著鍾志華吼道。
「給你們技術科七天時間，不，三天時間，研究一款價格更便宜的收音機出來，人家賣十九元，那我們就賣十八元，娘希匹，我還不信了，我們無線總廠，還干不過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寧江牌！」
這話，算是徹底給這場會議定性了。
其他人幸災樂禍地看了一眼鍾志華，隨即便不再理會那倒霉鬼！
會議結束后，鍾志華緊皺眉頭回到技術科。
此時已經有人送來了市場上目前在售的幾台收音機，都是攜帶型收音機，一起有六台。
六台收音機，正擺放在技術科的桌子上，其中中間那台小巧玲瓏的收音機，頓時把鍾志華吸引住了！
在燈光下，那台銀灰色的小巧收音機，和其他幾台烏漆嘛黑，奇形怪狀的收音機格格不入。
彷佛這台收音機，領先了其他收音機一個時代。
鍾志華拿起那款收音機，下意識開口道。
「這是那個國家產的？」
話音還未說完，他便停住了，因為他已經看到那正上方位置，那個小小的寧江logo標誌。
「寧江！」
鍾志華嘴裡喃喃自語，這像是個地名，雖然鍾志華是東北人，但是第一時間，真沒想起寧江到底是哪裡。
寧江只是一個小小縣級市，一般的人，還真不會注意這個小小的縣級市地名。
好在旁邊有同事知道寧江這個地方，連忙解釋道。
「寧江是遼沉下面一個縣級市，離我們這大概三百多公里吧！」
鍾志華這下更吃驚了！
一個小小的縣級市，竟然能生產如此精美的收音機？
簡單把玩了一下，他便發現這個收音機不一般！
它竟然沒有天線！
還有這流暢的外型設計，總感覺不像是一個東北縣級市的產物。
此時的鐘志華已經迫不及待了，連忙拿出螺絲刀等工具，直接就開拆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鍾志華快速地拆開外殼。
外殼是硬塑料加鋁合金材質，只是那塑料外殼上，噴了一層類似金屬的漆，所以才讓這台收音機覺得很有質感。
還有這外形設計，沒有那種方方正正的觸感，拿在手上，很潤。
等下！
鍾志華突然想起什麼，連忙朝旁邊一個同事喊道，拿稱來！
一個同事急急忙忙跑去拿稱！
趁著這段是時間，鍾志華終於打開了外殼，當打開的那一刻，看到裡面的構造，鍾志華整個人都懵了！
怎麼會如此簡單？
這是隱藏式天線？
這電路板好乾凈！
鍾志華仔細檢查了每個零部件，越檢查，他越心驚，甚至為對方天才一般的想法和創意感到驚嘆！
可是，他總感覺，這收音機的構造，有一股冒名的熟悉感！
正當他在思索時，一個同事已經急急忙忙拿來一個稱藥材的小稱。
鍾志華顧不得想那麼，把收音機放進稱盤中，一稱，看到上面的重量，他整個人都睜大了雙眼，嘴裡喃喃道。
「不可能！」
一斤！
稱上顯示剛剛一斤重，這個重量，打破了鍾志華對攜帶型收音機的認識！
要知道金鵬牌的攜帶型收音機，重量是一點二千克，這個重量，金鵬牌上市之前，幾乎是市場最輕的收音機了。
就算現在市場上，已經出現了大量跟風的產品，那些重量也超過了一千克。
而現在，這台收音機，竟然只有五百克！
這如何不讓他震驚！
這個年代的電子元件，又重又大是常識，就連外殼，要想減輕重量，也得從材料方面著手。
而自己面前這款收音機，它的構造極為簡單，內部布局又十分合理，甚至連外殼，他都想出用金屬漆來掩飾硬塑料的廉價感。
這人簡直就是一個天才！
等下！
鍾志華剛剛聯想到金鵬牌那款收音機，再看著這台收音機裡面的構造，他緊皺的眉頭終於鬆了一下。
此刻，他終於明白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從哪裡來了！
這…不就是金鵬牌收音機的簡化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