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鳩佔鵲巢
只見那「牽星板」共計十二塊,以烏木製作而成,自小漸大,大者長七寸余,標為一指、二指以至十二指,俱有細刻,若分寸然。又有象牙一塊,長二寸,四角皆缺,上有半指、半形、一角、三角等字,顛倒相向。
鄭和的膚色頗顯古銅之色,顯見得乃是跟隨水師運糧船隊北上,數月航海所致。眼見數個小宦手扯繩索,將表示北辰星,織女星,布司星,水平星,北斗星,華蓋星的木板大致定位完畢,當即對朱棣躬身稟奏道:「陛下經道衍大師指點,翻看書籍,並航海數月後,對此牽星過洋術已然略有心得。」
朱棣聞言下緩步走近前來,皺著眉頭問道:「船隊航行大海之中,便以此物辨明位置所在?」他對航海一竅不通,卻曾親領大軍遠出塞外,內心之中明了當一個統帥領著軍隊身處陌生的環境之中時,最為要緊的便是知曉大軍身處之地大致是何方位,故此這般詢問。
鄭和略微欠身後,口中答道:「陛下且看。」一面口中這般說,一面以右手持著的一塊「牽星板」,使板面與海面垂直,板下端引一定長之繩以固定板自己眼睛之間的距離。口中接道:「觀測時,使板下邊緣與海天交線相合,上邊緣與所測星體相接,便得天體離海平面高度,單位是「指」,「指」以下單位是「角」,一指等於四角。「角」可從牽星板刻度讀出,或用小象牙塊量得。」」「
「得道衍大師指點一二,小人翻看古籍,發覺此牽星過洋術上可追溯至漢代。《漢書?藝文志》已記載《海中星占驗》、《海中五星經雜事》、《海中五星雜事》、《海中五星順逆》、《海中二十八宿國分》、《海中二十八宿臣分》、《海中日月慧虹雜占》中皆有海上觀星導航術。宋徽宗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朱彧在他的《萍洲可談》中曾有言道:「舟師識地理,夜則觀星,晝則觀日,陰晦觀指南針。」鄭和放下手中牽星板,接過身側一個小宦官手中一個尺許直徑的圓盤狀物事,口中娓娓言道。
朱棣,朱權眼見那圓盤之上密布漢字,不禁甚是好奇。
鄭和雙手將那圓盤捧至朱棣身前,言道:「陛下請看,此物名為羅盤,以十天干中的八個: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八卦中的四維:乾、坤、巽、艮。兩字之間稱為縫針,如子癸,癸丑等等,共可有四十八個指向。羅盤指針扎於燈芯草上,浮於羅盤內水上。雖有風lang顛簸,也不易脫針,而保證正常指向。」
朱棣滿意的點了點頭,踱回書桌后坐下身來。
朱權伸手接過羅盤細細查看,只見地支每字的中線刻度即代表十位整度數的,如三十度、六十度、九十度等等。每個字佔有十五度,三百六十度分為四十八個指向,每向即為七點五度。
「曾聽人言道,海上氣候變幻莫測,船隻之間如何傳遞主帥號令?」朱棣回想昔日聽聞,又忍不住問道。
鄭和跟隨運糧船隊沿海北上數月,耳聞目睹下獲益良多,問得皇帝發問,不慌不忙的答道:「白日里以各色旗幟懸挂揮舞,組成旗語,輔以信鴿傳遞。夜間或是雨霧等視線不明之時,以大燈籠,銅鑼、喇叭和螺號等諸般手段發號施令。」
旗幟,銅鑼乃是軍中常見傳令手段,朱棣一聽則明,聽聞鄭和這般頗顯胸有成竹的對答,甚是滿意,微笑說道:「終有一日,我大明舉世無匹的船隊終將縱橫於茫茫大洋之上。」
鄭和接過朱權交回的羅盤之時,聽聞朱棣口出舉世無匹的船隊這般言語,當即躬身道:「啟奏陛下,若是船隊龐大,打造船隻勢必須得耗費大量木材,尤以百年以上老木為佳。且木材伐下后須得經年累月風乾,然後打造的船隻,長時間浸泡海水之中方不會變形以致於船體漏水。」他跟隨船隊北上,多有和年長船工談及造船之時,此時便即提出了造船的難處所在。
朱棣聞言下躊躇滿志的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朕明日便即傳旨工部,讓他們派遣軍士匠人奔赴各府縣,選取適宜造船的良木伐下,以待他日造船所需。大明不但會有最為龐大的船隊,亦會有超越歷代的大海船,方不失朕之天威,華夏大明之國威。」
朱權聽得永樂皇帝朱棣這般豪言壯語,心中不禁感慨萬千,暗自忖道:以現在的技術,當然無法用鋼鐵打造船舶。堅木打造的船舶到底能有多大呢?不但要大,而且亦須堅實無比,方能承受住大海之上的驚濤駭lang。單單這打造船隻之事,其中難處恐怕就難以計數。」
永樂二年初,由安南而來朝見朱棣的使者一行數十人到達了南京。
安南古稱交趾,自漢唐以來,一直是中國的屬地,五代以後,方獨立成國。元末戰亂,安南趁機從中國版圖脫幅,一度發兵攻入思明路永平寨,超越元代定界銅柱二百餘里,霸佔丘溫、慶遠等五縣。洪武年間,明太祖朱元璋曾頒詔曉諭安南國王陳日昆,命令歸還,但陳朝此時已由國相黎季犛掌權,他脅迫國王陳日昆,稱兵拒命。朱元璋以戰爭方息,重在安撫,不願再起干戈,於是置之不理,安南從此處於半獨立狀態。
御書房中,朱棣回想今日奉天殿召見安南使者之事,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原來,自明朝立國以來,安南陳氏政權已趨衰微,一直內亂不斷。早在公元1371年,安南國王陳日堅就被伯父陳叔明逼死,因懼怕明朝反對,陳叔明未敢篡位,乃立其弟陳瑞為國王,后陳瑞在入侵佔城時敗死,弟陳煒繼立,此時陳朝政權已逐漸落入黎季犛的控制之中,他殺掉陳煒,改立陳日昆為王。數年之前黎季犛殺陳日昆自立為國王,改國號為大虞,自己也改姓胡,名一元,與其子胡漢蒼共理朝政。奉命前來南京的使者自然不會說出實情,詭稱陳氏宗族已絕,胡漢蒼為陳明宗之外孫,因此暫時登基理政,請求得到大明永樂皇帝陛下的承認與冊封。
回想朝議之時,禮部尚書鄭賜等一眾文官諫言所說:安南地處偏遠,實情不明,不可輕易下詔冊封的事,沉吟半晌的朱棣終於打定了主意,命書房中的宦官伺候筆墨,揮毫寫下詔書。
寧王府書房之中,朱權手中拿著書籍,卻渾然不知上書何物,腦海中回想今日奉天殿上來自安南的使者奉上的國書中所言,懇求大明皇帝朱棣下旨冊封之事,以及有御史指斥安南侵佔大明數縣之地,還妄想得到冊封,當真無恥之極的言語心中不由有些好笑,暗自忖道:管你安南阿貓阿狗當國王,鳩佔鵲巢也與咱們毫無瓜葛。朱老四可不是個能吃虧的性子,最好能趁機把那數縣之地收回再說。
正在此時,細碎的腳步聲傳入耳中,朱權抬頭之際卻見一個端莊秀麗的少婦走近身前,正是自己的王妃徐瑛。
徐瑛縴手奪過朱權手中的書籍,口中嗔道:「夫君半夜秉燭夜讀,可背得此書上數句來聽聽?」她豈不知朱權的性子?當年被逼得去國子監聽課,哪一次不是濫竽充數?書房之中這許多經史子集不過裝裝門面,估計朱權就沒有一本能夠從頭至尾看過一次。
朱權站起身來伸手牽住愛妻的手,笑道:「這些晦澀難懂的文字,我若是去細細讀來,只怕就要在此睡著,豈非將你冷落在閨房之中?」言罷拉著徐瑛朝外行去,緩步朝前之時反手一掌打出一股凌厲的掌風,撲滅了書桌上的燭火。
徐瑛聽得丈夫調笑之言,忍不住粉頰暈紅,低低啐了一口,跟隨朱權遠去。
數日之後,朱棣在奉天殿頒下旨意,命禮部行人楊渤等人隨同安南使者前往安南,調查胡漢蒼奏章真偽與安南**,攜帶的旨意中告知胡漢蒼若想顯示藩屬臣服於大明的誠意,先行歸還丘溫,慶遠等五縣再說。
數月之後,奉旨出使安南的楊渤回返南京,向朱棣稟明安南國內之耆老名宿共同為胡漢蒼請命,胡漢蒼願意歸還侵佔的丘溫、慶遠等五縣之地。
朱棣對胡漢蒼惟命是從之舉甚是滿意,當即命禮部郎中夏止善等人齎詔前往,冊封胡漢蒼為安南國王,詔書中並告誡胡漢蒼:「作善降祥,厥顯有道,事大恤下,往馨乃誠。」
深秋時分,遠在千里之外的的帖木兒帝國都城撒馬爾罕城外,一處山坡高處之上,一個身穿甲胄,鬚髮花白的老者俯視著山下那猶如江河一般行進的部族大軍,難以計數的牛羊馬群,一派鷹視狼顧之態,正是蘇丹帖木兒。經過撒馬爾罕的反明復元大會後,那些被他征服的成吉思汗的子孫們,已然將其部族中的精銳盡出,以橫掃亞細亞的帖木兒帝國大軍為主力,組成兵力超過六十萬的大軍,號稱百萬之眾,以鋪天蓋地之態朝著帖木兒的目標,大明帝國前進。
早在明朝開國君主,洪武皇帝朱元璋在位之時,帖木兒已然遣使前往明朝,詐作恭順之態,查看大明國情,一路之上詳盡繪製了地圖,標明了有水源適宜大軍駐紮之處。此時的他估計自己麾下這一支舉世無匹的大軍須得經過至少五個月的艱難跋涉,才能抵達明朝在西域的防禦之地與明軍交戰。念及自己即將統帥大軍與異常強大的大明交戰,帖木兒雙目之中不由泛起一絲可怕的狂熱,揮手之下馬鞭狠狠抽擊坐騎,策馬率領數十個剽悍的衛士策馬朝山坡下奔去,漸行漸遠。
草原之上,營帳連綿數里之遙,一處佔地十餘丈方圓的金帳之內,一個神態倨傲的帖木兒使者正自訴說著自己的蘇丹帖木兒已然統領大軍而來,要求韃靼可汗準備迎接即將率軍到來的蘇丹帖木兒殿下,並整軍備戰,一同為了黃金家族的榮耀,對大明展開復仇之戰。
原來帖木兒在亞細亞雖是縱橫無敵,卻也深知自己還不具備純正到足以號召所有蒙古人的血統,蒙古黃金家族的血統。因此帖木兒汗努力撮合著自己幾個孫子與蒙古黃金家族部落首領女兒的婚事,甚至昔日早就遣使到訪韃靼,許諾說:「帖木兒的子孫豈能與成吉思汗的子孫相提並論?我千秋萬歲之後,自當在成吉思汗的子孫中擇賢而立……」
年約三十餘歲,面帶酒色之氣,身穿狐裘的韃靼可汗本雅失里眼見那個帖木兒使者的傲慢神態,不禁心中有氣,腦中回想起昔日自己派遣前往帖木兒國的使者回稟的所見帖木兒大軍的殘暴善戰之處,還是勉力壓抑下胸中怒火,沒有發作,揮手讓手下士卒帶那使者一行下去歇息並好生款待。
眼見使者的背影消失,本雅失里轉頭對身側不遠一個身穿華服,身材微胖,鬚髮花白的老者問道:「帖木兒大軍已然踏上征途,不知國師對此次和明朝交戰之事如何看待?」他深知目下明朝西涼侯宋晟亦是統領數萬大軍駐守西域,非是可以等閑視之,故有此問。
目下韃靼的國師正是阿蘇特部族首領阿魯台。原來自大明悍將藍玉統領大軍在捕魚兒海奇襲,將北元最後一支大軍打得灰飛煙滅,黃金家族名正言順的皇帝托古斯帖木兒父子死在宿敵也速迭爾手中后,北元已然滅亡。乞兒吉斯部族首領貴力赤,阿蘇特部族首領阿魯台聯手扶持這個和黃金家族有著血脈關係的本雅失里登上汗位,去北元國號,改稱韃靼。自兩年前貴力赤暴病而死後,乞兒吉斯部族眾將逐漸開始效忠於本雅失里,與阿魯台漸成分庭抗禮之勢。
阿魯台眼見著身側侍者將羊皮袋中的馬奶酒緩緩注滿陶碗,伸手端起后灌下一口,以袖拭去嘴邊酒水,這才不慌不忙的問道:「以可汗看來,蘇丹帖木兒率領大軍到來后,會不會將咱們韃靼的勇士驅策而前,先行與明軍交戰?」
「這……」本雅失里沉吟后不由深深皺起了眉頭,他既然自稱黃金家族後裔,自然將明朝視為生死大敵,此時聞聽這個老奸巨猾的阿魯台所言,不由暗暗心驚,看方才那個帖木兒使者一派驕橫之態,只怕阿魯台所慮未嘗沒有道理。
註:本文關於牽星過洋術的描述,源引自明萬曆二十五年李詡在所著《戒庵老人漫筆》一書,「牽星板一副,十二片,烏木為之,自小漸大,大者長七寸余。標為一指、二指,以至十二指,俱有細刻,若分、寸然。又有象牙一塊,長二寸,四角皆缺,上有半指、半形、一角、三角等字,顛倒相向,蓋周髀算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