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因為你是好人，所以為我們去死吧

玄黃界。

昊天仙庭，九重天宮最底層。

太皇天。

猩紅皸裂的天空彷彿末日降臨，不斷開裂的大地恍若世界在破碎。

無數天魔宛如黑壓壓的浪潮，將秦長明包圍。

秦長明緊握手中斬仙劍，神情漠然。

劍上染血，他一襲素白的仙袍也早已被鮮血染成猩紅。

他本可逃脫，但他卻被逼至絕境。

因為有人將仙庭最後的底牌戮天絕地大陣開啟，整個九重天宮已經變成一座大陣。

大陣開啟，便無法關閉。

此刻他身處陣中，已然逃脫不得。

他只覺得心中一片悲涼。

三年前，一場無量大劫自玄黃界降下。

不知從何而來的天魔肆虐了整個修行界，三洲四域除了仙瘴叢生的北域大荒之外，盡數陷落。

就連統治了玄黃界整個三洲四域，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昊天仙庭，也在天魔大軍的衝擊下岌岌可危，隨時可能覆沒。

唯有逃到那仙瘴叢生的北域大荒，才有可能有一線生機。

只因大荒的仙瘴不僅壓制仙人，使其實力只能發揮十之一二，對於天魔來說更是一劑猛烈的毒藥，進入大荒的天魔往往實力削減得比仙人還要厲害，一身實力只剩百之一二。

曾經被所有修行者和仙人孤立遺忘的大荒成了最後的避風港、桃花源，昊天仙帝決定帶領仙庭諸仙逃往大荒，重建仙庭。

離開之前，需要有仙人斷後爭取時間。

「長明，拜託了，拖延天魔大軍這種事，只有你能做到了……」

曾經同秦長明一起誅仙屠神的摯友，仙庭的天神將紀昭陽這樣拜託他。

「長明……哥哥，你是如今除仙帝外仙庭最強的仙人，也只有修為臻至大羅金仙的你才能……」

從他一介凡人開始便陪伴追隨他至今的義妹凌晗雪如是說道。

「長明，雖然我知道這很危險，但是拜託了，只要拖住兩個時辰，我們就能全部撤出天宮，就當是為了我……」

他的道侶，他喜歡的女子，仙帝之女月憐心含情脈脈的看著他。

「長明仙君，拜託了……」

「長明仙君，懇求你為大家……」

還有許多仙人也呼喊著他，對他投來期待的目光。

他是大羅金仙，是如今仙庭除了仙帝昊天之外境界修為最高的人。

他應下了。

如同以往一樣。

對於他所在乎之人提出的懇求，他從來都不忍拒絕。

因為他修的是有情道，無論是友情、親情、愛情……

越是用情至真至深，越是能在這條大道上走得更遠。

他信奉的也是人對我好我對他好這樣樸素的道理。

所以他朋友多多，仙庭眾仙基本都受過他的幫助，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好友。

他以為是這樣的。

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

獨自一人面對天魔大軍，他從九重天宮最高的凌霄天一路殺至最底層的太皇天，終於拖延夠了兩個時辰。

然而就在他想要離開時，才發現戮天絕地大陣不知何時已經開啟，他離不開，也逃不了，能做的只有和這群天魔大軍同歸於盡。

仙庭有人想他死。

不，應該說是，仙庭大部分人都願意他去死。

因為這個大陣一旦開啟，便無法關閉，整個九重天宮都會以自身崩解為代價，毀滅陣中的一切生靈。

所以當初布下這個大陣時，眾仙皆在陣中核心處留下自身的仙力印記，只有在萬不得已時，超過半數以上的眾仙激活印記，大陣才會啟動。

可笑的是，這個大陣還有他的參與，當初仙庭負責陣法構建的印虛仙人求他幫忙，他欣然應允前往。

沒想到如今反倒成了葬送自己的亡魂曲。

秦長明現在只想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他平素與人為善，仙庭里有仙人來求幫忙時從來都不會拒絕，他相信世間有情，人也有情，他不求人人都感恩於他，但至少也不該恩將仇報吧？

一隻只天魔帶著無邊的煞氣與黑色的魔氣向他衝來，他一邊揮舞斬仙劍，斬出一道道金色劍芒，一邊顫抖的從懷中掏出一枚鈴鐺。

印心鈴。

本是一對，分開之後，持有鈴鐺的兩人無論相隔多遠，哪怕是海角天涯，只要注入靈力仙力便可互相呼喚，傾訴相思之情。

當初秦長明廢了好一番功夫才從頂級仙門璇璣宗那裡得來這對鈴鐺，將其中一枚當作定情信物贈予月憐心。

猶記得當初收到這枚鈴鐺時，月憐心笑靨如花，如月色臨塵、百花初綻，他怦然心動，輕輕牽起她的手，把鈴鐺放在她的手心。

猶記得不知多少個夜晚，那時他還未加入仙庭，他與她借著印心鈴彼此互訴衷腸，思念之情隔著時空，在同一片月色下緩緩流淌。

可現在，他往印心鈴中注入仙力，另一枚那邊卻毫無回應。

秦長明閉上眼睛，只覺得心中一片冰涼。

原來……她也是想我死的那一個嗎？

噗嗤，肩膀被一隻天魔偷襲洞穿，鮮血順著孔洞汩汩留下，他毫不覺痛，只是繼續往印心鈴里注入仙力，一遍一遍的呼喚。

他想要個解釋。

他想要個答案。

半晌，他彷彿聽到了一聲嘆息。

那是一聲很輕的嘆息，一個女子的嘆息。

「憐心，開啟大陣的那個人里，有你嗎？」秦長明問。

月憐心沒有回答。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昭陽知道這件事嗎？他也是開啟大陣的其中之一？」秦長明繼續追問。

紀昭陽，是曾經和他有過生命之交的摯友，他們曾經能互相把後背託付給對方，可現在……

秦長明得到的，又是沉默。

他又對月憐心問道：「那晗雪呢？」

凌晗雪，在他剛踏入修行時，他所加入的修行門派的掌門之女，後來門派被滅，他帶著她從困頓苦寒中一路崛起，把她培養成了名揚玄黃界的雪仙子，難道她也……？

月憐心依舊只是沉默。

接下來，秦長明念出一個又一個名字，都是他自認為在仙庭里關係比較不錯的朋友。

在這過程中，面對天魔大軍的進攻，他已經無力防守，不滅金仙體被砍出一道道傷口，戳出一個又一個血洞來。

他恍若未覺，只是不斷追問。

而月憐心的沉默，說明了一切。

「為什麼？」秦長明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我自問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對不起他們的任何事，你們一旦有事請我幫忙，我也從來都會儘力幫你們做到，哪怕有些事不符合我的觀念。」

「我付出那麼多，你們卻想要我死？」

「為什麼？」

「因為……你是一個好人。」終於，月憐心說出了長久沉默后的第一句話。

「你對我，對紀昭陽，對凌晗雪，對你的朋友們太好了……」她的聲音很冰，很冷，帶著一絲微微的顫抖。

秦長明聲音顫慄：「我對你們好……也是錯？」

「長明，你只用了一千年便從一介凡人修到了大羅金仙，你太年輕了，太善良了，你明明見識過不少黑暗背叛卻還單純的相信真情存在，你明明知道只有利益才是永恆，無情自我最易證道，卻偏偏在鑄就仙基時選擇修有情之道……」

月憐心冰冷無情的說道：「在這玄黃界，走有情之道就是錯誤，因為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真情真愛，越是向上修行便越是只有利益算計，越是只能殘忍無情。」

「你知道嗎，在前些年仙庭出征壓服三洲四域各大仙門妖獸百族的時候，雖然你幫了紀昭陽很多，有些時候沒有你出馬他甚至可能身死，但他可在暗地裡嫉妒責怪了你不少，說都是你搶了他的風頭，使得世人只知長明仙君之威名，不知天神將之強大。」

「你以為你的好妹妹凌晗雪同你從苦難中走來，便一直心向著你？你以為你每次為仙庭立下大功，將這份功勞換成修行資源給她，她便會感激你？她可是在得知別人覺得她不過是因為有你給的資源才幫她硬堆出來個雪仙子的名號后，私下裡埋怨了好久。」

「還有……」

從月憐心的娓娓道來中，秦長明才知道仙庭眾人對他是如何看法。

長明仙君？

大好人啊！

只要和他成為朋友，遇到什麼困難去求他，他指定會盡心儘力幫你完成，事後只需要裝作誠懇誠心的道謝，備點不值一提的小禮物，你就又可以在遇到麻煩的時候差使他了。

什麼大羅金仙？

一個爛好人罷了！

這就是仙庭眾仙對他的看法、

覺得他是個爛好人，好利用的棋子，他們把他對他們的好當作理所當然，甚至有時還會因此心生埋怨。

「所以啊，長明，既然你都對我們這麼好，這麼用心，這麼用情至真了，那麼為我們斷後，為我們犧牲……也是可以的吧？」

「所以……」秦長明不自覺的握緊了拳頭，手中的斬仙劍發出錚錚清鳴，「你們就在離開后開啟了戮天絕地大陣，逼著我和天魔大軍同歸於盡？」

「是的呢，雖然即使開啟了大陣，也不一定能將困在天宮中的這支天魔大軍給消滅乾淨，但若是再有你這位大羅金仙的捨命攻擊，說不定還真有機會將他們盡數誅滅，為我們在大荒重建仙庭爭取時間。」月憐心語氣淡淡的說道。

她曾經在秦長明面前表現得有多麼的溫柔動人，現在就有多麼的令人心臟刺痛。

「所以，長明，反正都是必死了，就當是為了成全我們，為我們奉獻出你最後的力量吧，好嗎？」

「還有，記得下輩子別再走從來沒有人修成的有情之道，別再相信什麼真情真愛，當個被人利用的爛好人了，呵，如果你有下輩子的話。」

印心鈴那邊再無任何回應，秦長明捏碎了手裡曾經代表他和月憐心的這枚定情信物，看著即將將他淹沒的天魔大軍，鬆開手中的斬仙劍，放棄了抵抗。

如果真有下輩子的話，我絕不會……

呵，說什麼也沒用了，下輩子什麼的，怎麼可能會有呢？

死前的最後一刻，秦長明自嘲一笑，任由身軀被天魔撕裂。

他臨死前只有最後一個疑問沒有得到解答。

像他這樣容易被利用的爛好人，明明到了大荒之後依舊有很多利用空間，為什麼仙庭諸仙選擇了在此將他犧牲？

冥冥中。

明明是死了，他卻感覺自己分明還有意識，還能思考。

奇怪，我……不是死了嗎？

他猛然睜開眼，看到一條無比絢爛璀璨，無窮長，無窮寬，無窮大的長河在混沌的空間中流淌。

那是時光的長河，是古往今來匯聚所有事象信息的一切之所在，其瑰瀾絢麗不可用語言來形容，其浩渺無窮不可用深淺來描述。

只是一眼，就讓秦長明感覺大腦要爆開，只是一瞬，就讓秦長明差點被無窮的信息洪流給淹沒同化。

他的意識開始飛速倒退，離這條長河越來越遠，他在主動遠離，也在被此處強制排斥離開。

在意識被推開之前，或許是心有執念，秦長明總算在這條時光長河中捕捉到些許畫面。

…………

五百年前。

凌霄天。

仙帝昊天一邊踱步，一邊微皺眉頭，彷彿感受到了無形的威脅：

「我修行至今數萬年還卡在半步混元大羅的門檻，秦長明，只用一千年便從一介凡人修到大羅金仙？」

「他或可追上我？他幾時能追上我？一千年，兩千年？」

半晌，他眉頭舒展，輕拍手掌，低聲自語道：

「既然秦長明修行的是有情之道，便用情之一字將他束縛、馴養，以繁雜瑣事拖他修行進度，如此雙管齊下，可不足為懼矣。」

…………

五個時辰前。

凌霄宮後殿。

「量劫臨世，諸仙惶惶，心思浮動，此去大荒，因有仙瘴存在，我之實力十不存一，難以壓服眾仙，秦長明與我差距進一步縮小，若他再修個兩三百年，想取我而代之……」

大荒的仙瘴不僅針對仙人，而且仙人修為越高，被削弱的實力越多。

念及至此，昊天臉上閃過一絲殘忍的殺意：「此子，必不可留！」

他喚來月憐心，面無表情不悲不喜的說道：「憐心，此去大荒需要有人斷後，便讓那秦長明留在天宮斷後，為防萬一，戮天絕地大陣也在我們撤離后開啟，你看如何？」

月憐心大驚：「父親，大陣開啟便無法關閉，出不得進不得，長明也會死在裡面啊！」

昊天淡漠的看了她一眼：「我看你心思細膩，在眾仙中素有玲瓏仙子之美譽，修為距離大羅也只差半步，仙庭重建后，你便做那統率眾仙之仙首如何？」

月憐心呆立原地，緊咬嘴唇，袖中粉拳握緊了松，鬆了又握緊。

半晌，她嘆息一聲，對昊天躬身而拜：

「遵命，仙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