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洗生宴——落幕
顧沈清忍著疼痛,跌跌撞撞來到萬招娣身前。
他拉住了她的手。
萬招娣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扯著自己,她臉色疑惑地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力道不大,但卻在把她的手掌攤開。
可她身旁並沒有他人。
一絲驚悚爬上脊背。
可不知為什麼她沒有害怕,彷彿還有一絲…興奮?
萬招娣看了眼自己和前面一位賓客的距離,不遠不近,但聽不到她的小聲嘀咕。
她輕聲開口問道:「鬼?」
顧沈清一愣,她沒有恐慌最好。
守護神定律,無法被他人視聽。
他輕車熟路地在她手上寫道:「救我。」
萬招娣啟唇:「你是萬陽歌?陽陽?」
「是的。」
「我很痛。」
萬招娣踮起腳尖,沖前方祠堂里那個小小的嬰兒身影,瞅了一眼。
自己剛滿月的侄子突然跑了出來對自己說,他痛。
請問這是種什麼體驗?
「……」
「我該怎麼做?」
萬招娣神色淡定,彷彿平常。
「嗯?」
她的聲音很好聽,像春風撫過大氣流體,鑽進雲罅。
顧沈清寫道:「出聲。」
這時他已經快要提不起手了。
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讓他幾乎直不起身。
最後一撇寫完,顧沈清直接跌在了泥土地上,黑色褲子沾滿了灰。
「這就是守護神嗎?守護別人守護不了自己…」顧沈清苦笑著想到。
萬招娣只收到了兩個字的指示。
她猶豫了一瞬。她本不想插手這些,洗生是村子里的風俗,是男丁的特權,她沒經歷過,但也不曾好奇。
這些年來,只有一兩個娃娃折在洗生宴上,所以沒有人認為這是危險的。
萬招娣去過大城市,當然知道這很不合理,但她和其他外嫁女一樣,根本沒有話語權。
可現在…那個小娃娃跟自己說說他痛……
萬招娣離開隊伍,去到祠堂里。
葛陰看到突然出現的她,厲聲質問:「你怎麼不好好排隊?!」
萬招娣做出虔誠的樣子,雙手在胸前合十:「剛才我收到了神的啟示,神說,洗生結束。」
隊伍前方正準備潑水的賓客動作一頓,停了下來。
葛陰皺起眉頭,「神的啟示?」
「神不可能讓你來破壞陽陽的洗生的!」
她面色猙獰,黑漆的眉毛像兩隻螺子附在臉上吸允。
萬招娣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女兒。
她曾經揪著心臟位置上的皮膚,蹙著眉道:「它是不是在哭啊?」
「我的心臟…」
「是不是因為我調皮,它才天天下雨?」
萬招娣望了眼祭台上渾身通紅的嬰兒,堅定了眼神。
她以最快的速度,敏捷地把陽陽抱在了自己懷裡。
趕忙後退幾步,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急促的跳動。
也許,她會因為這個動作成為全村的公敵。
「神說,夠了!」
聲音像瓷碗落地,打破平靜。
「你們夠了!!」
萬招娣出聲的時候,顧沈清用盡全力,趕到了她身邊。
「夠了」二字十分洪亮,彷彿要以一己之力掀翻祠堂的瓦片屋頂。
葛陰和陳芬眼神直勾勾地看著這個打亂洗生宴的女人。
陳芬冷聲道:「你說什麼?」
「你再說一遍?!」
話里話外透露的危險,像蟾蜍盯上了獵物。
泡泡無助地站在一旁,她想幫忙,卻幫不上。
顧沈清集中精力,兩隻手分別抓住前面八仙桌的兩條桌腿,用力向上一翻!
刷著新漆的桌子和牆上懸挂著的喜字銅錢碰撞。
「砰——」
吊著銅錢的麻繩晃了幾晃,不知道哪個部位一松——
「颯!」
定了型的喜字一下子散了開來,無數銅錢紛紛掉落,堆撒在地上,像一片片好看的雪花。
可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萬招娣看著忽然發生的一幕,暗自定下心神,她知道這是萬陽歌在幫自己。
「你們看,神說,洗生宴結束了。」
「我可站在這裡沒動!」
沒人動作,桌子卻自己翻了。
場下的賓客開始交談起來。
「我看…我們還是散場吧。」
「我們菜都沒吃完呢!」另一個人勸他。
「可是…這……」
兩人感覺祠堂里生了一陣陰風,在「溫柔」地輕撫他們。
「我從排隊開始,就感覺特別冷,我們還是快走吧……這怪不吉利的。」
「呸!」男人吐了一口唾沫。
「大吉利是!回頭找葛老婆子討個紅包,浪費我們時間!」
「怎麼的也要把沒吃完的菜補回來!」
毫無疑問,葛陰把這些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萬招娣!」葛陰氣得直喊她的名字。
「你進城裡幾年就反了是吧?!大逆不道!」
「我沒你這個女兒!!」
萬招娣本來在輕聲哄著孩子,聞言冷笑:「你以為我很想要你這樣的母親嗎?」
「四歲,我就去山上采野菜了,六歲阿弟出生,我學會了生火做飯,可八歲!我才八歲你就想將我嫁出去!」
「我跪在你面前,說我會打豬草、我會天天去河裡抓魚,抓到多少都給你和阿弟,
我說了多少求了你多久我都記不清了!我這才沒有嫁給那個瘸了腿的老男人!」
她從小到大水性都很好,單論鳧水,能比得過村裡最強壯的男生。
寒冬下河前,先把借來的烈酒喝幾口,熱了身子,再跳下水,那些魚兒便會趨熱,都往她身上鑽。
這時她用早早準備好的舊衣服做成的網兜,一兜兜住,再鳧上水面,爬上岸邊,把魚倒進桶里。
每個冬季,她都能收穫頗豐,成為村裡連孩子王都羨慕的「漁仙」。
「這麼多年來,我抓了多少魚、刨了多少魚鱗,賣了多少錢……我為你賺的錢足夠養活三個我了吧?」
城打工前,她瘦瘦小小,皮膚還有點黑,是活脫脫的農村妹模樣。
畢竟她一天才吃多少東西?就連青春期里,葛陰也不肯把肉分她一片。
偷偷去城,找到穩定工作、認識了男朋友,她才漸漸好了起來,膚色、生理才得到了改善。
「你有什麼資格做我母親?呵…」
萬招娣眼眶發紅,眼角似乎帶著未乾的淚痕。
陳蘭掙脫萬家寶的手,去到萬招娣身旁。
「大姑姐…」她神情動容,彷彿有一肚子話想說。
萬家寶也匆忙上前:「阿姐你別哭,都是一家人……」
「媽的確有很多做的不對的地方,我們坐下來好好說。」
「陽陽的洗生宴到這裡就結束了,大家回去吧,大家回去吧!」
萬家寶想攙扶姐姐,萬招娣躲過了他,把孩子交給了陳蘭。
「陽陽疼,你先快去給他沖冷水,再找找葯,不能這麼拖著……」她快速囑咐,眼裡閃過一抹憂心。
某一刻,她將侄子當成了自己女兒。
陳芬幽幽開口道:「果然是一家人啊……」
「生了男娃就是不同!」
「你看這待遇都不一樣,被人捧在手心裡疼著,哪像我那三個女娃,被姐婆當草一樣踩著…」
面對著姐姐莫名其妙的陰陽怪氣,陳蘭敷衍一笑,沒有理她。
陳蘭輕輕哄著懷裡的孩子,用平生最強勢的聲音對自己老公道:「快去外面院子里打水!」
「用井水給陽陽洗洗,孩子都被燙得哭盡了力氣…」
萬家寶瞧了一眼母親葛陰,最終選擇無視她眼裡的不滿,挽起袖子去到了院子的水井旁。
拋下、放線、提拉。
看著這一幕的顧沈清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
「幸好。」
「幸好他沒中毒……中這封建村落的毒。」
當家裡唯一的青壯勞動力,站定了自己的位置,所有錯誤的軌道都會被扳正。
顧沈清笑眯著眼,揉了揉自己停止疼痛的心口,朝陳芬的鞋子一腳踩了下去。.五
「啊!誰踩我!」女人尖聲大叫。
「我啊~」顧沈清回答了她,但她聽不到。
顧沈清換了只腳又踩了下去,給她來一個左右對稱。
「艹!」陳芬不雅怒罵。
萬招娣聽到動靜,面向陳芬,低聲道: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的,所以……就連神明也排斥你。」
她忽的眉眼舒展,似乎從葛陰帶給自己的陰影里走了出來。
只見她明朗一笑:「你快努力努力,看看能不能生個男娃討婆家歡喜吧,關心別人的洗生宴作甚?」
「神明都覺得你閑的慌~」
祠堂上方的天空響過一陣雷聲,像刺耳的嘶鳴。
雨,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