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絕
禮拜二是忙碌的一天。
大早上出操,上午搬宿舍,下午整理內務。
因為大家選拔過後,都從新進文藝兵成了某某隊某某分隊的兵,有了正式的表演隊伍和文藝方向,所以領導安排大家的宿舍重新進行劃分。
一個隊的住到一塊兒去,能增進感情,表演時也更有團結凝聚力。
像這種三人的宿舍,是團里給新進文藝兵的福利,現在就得收回去了。
時蔓和姚文靜搬到了舞蹈隊那邊的宿舍,是一個單獨的院子,正好五間,每個舞蹈分隊住一間,十來個人,大通鋪。
這院子離紅樓營房不遠,獨立於其他隊的住處,是上個世紀的古建築,重新修繕一番,古色古香又乾淨敞亮。
團里考慮跳舞練功常常容易傷到膝蓋或腳踝,所以特意給舞蹈隊安排住在這邊,不用爬樓梯,很為大家著想。
院子開闊,右牆邊立了幾根鐵杆,沒事兒還能練功壓腿翻翻跟頭。
左牆邊是一歷史悠久的葡萄架,夏天綠蔭如波,聽說等到結成串兒的葡萄長得又圓又大,再摘下來往院子中央那口深井一鎮,清甜冰爽,簡直沒得說,所以,領導們都沒捨得拆掉這葡萄架。
時蔓搬到一分隊的屋子,雖然擠了點兒,但一分隊是舞蹈隊里最好的隊伍,分的屋子自然也是最好的。
院子的正屋,南北通透,冬暖夏涼,住起來倒也舒心。
姚文靜同樣搬過來,和時蔓對比起來卻極為鬱悶。
五隊哪哪都是吊車尾的,住的屋子也是最差的倒座兒,陰潮得很,一整天都不見陽光能照進來,房子低矮,住著總覺得壓抑。
兩人心情各異搬到不同的屋去,劉桃則搬到了歌隊那邊的宿舍,住了一個多月的同屋姐妹就這麼分道揚鑣。
正整理內務,收拾好個人物品,時蔓忽然聽到院子里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收信咯!」
屋裡其他女兵都興奮著跑出去,這是郵遞員來了!
時蔓也走到院子里,算時間,她也該收到父母的信。
郵遞員是個剛參加工作的年輕小夥子,叫趙文,長得也斯斯文文的,穿著一身綠制服顯得很有精神,肩上斜挎著一個大大的包,裡面是雪花一般的信件。
他手裡還提著好幾個尼龍網兜、編織袋以及塑料桶等,總之是各種能裝物件的東西,都是女兵們家裡寄過來的。
按理說,趙文只負責送信,這些寄過來的物件只寄到郵電局,要女兵們自己去取。
但女兵們練功很辛苦,腿腳發酸,力氣又小,所以趙文就頂好地幫忙捎過來,有時還能得幾顆糖果糕點,或是女兵感謝的好聽話,於他而言都是極好的謝禮。
現在,他就被好幾個女兵驚喜地圍住,姚文靜也在其中。
她家境不錯,父母都是工人,在鍊鋼廠上班,父親前不久還當上了副廠長。
家裡就她這麼一個女兒,所以很疼她,每周都給她寄點吃的用的過來。
姚文靜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收到父母寄來的包裹時,不止多少同批新進文藝兵羨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她很受用。
當下她提著自己那沉甸甸的尼龍網兜,舞蹈隊一分隊那邊都有好幾個女兵投來嚮往的眼神,這讓她心底陰霾一下子驅散許多。
尤其看到時蔓站在不遠處,手裡拿著一封單薄的信,姚文靜更覺得驕傲。
姚文靜將尼龍網兜抖了抖,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故意擺給周圍的人看。
一塊高級香皂,一袋糖炒栗子,還有一盒小小的糖水蜜橘罐頭。
東西不多,但足夠讓人眼饞。
單說這糖水罐頭就很珍貴,許多鄉下來的女兵連見都沒見過,姚文靜卻說自己常吃,都快吃膩了。
但她也沒打開糖水罐頭,分給大家吃,不過抓了一把栗子,大方地分給院子里的女兵們,見者有份。
每人兩顆,省著點兒吃,今天整個晚上嘴裡都能香噴噴的。
姚文靜為此得意。
大傢伙兒都會或多或少的暗地裡進行攀比。比誰家經常寄東西來,比那些寄的物件怎麼樣。
現在,她的家境優越富足,顯然贏過所有人。
走到時蔓面前,姚文靜裝模作樣要給時蔓送糖炒栗子,「蔓蔓,我多給你拿幾顆吧。你父母在那麼苦的地方,只怕也顧不上你。」
時蔓記得夢境里,也有這一幕。
她以前不覺得,還認為姚文靜是真的心疼她,把她當好姐妹,等到體會過凄涼下場,才察覺姚文靜話里話外一直在貶低她。
現在,她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你父母離得遠,還有三個哥哥要娶媳婦兒呢,能寄點東西過來也不容易,這些都不夠你一個人吃的。」
姚文靜頓時有些尷尬,拎著那剩下沒幾顆的糖炒栗子。
「不夠吃?那吃我的?」旁邊忽然伸過來一隻手,提著滿滿的梨膏糖。
說話的人明顯沒聽出這些話里的冷嘲熱諷,天真地以為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不夠吃。
……這下,姚文靜更尷尬了。
這可是梨膏糖!大街上根本沒得賣的梨膏糖!這不直接把她的糖炒栗子比了下去?
這時候,其他女兵都高興地湊過來,「我吃我吃,冬雲,我要兩顆。」「我也要,冬雲,給我三顆可以嗎?」
女兵們都很喜歡汪冬雲,因為汪冬雲很大方,性子也軟,好說話。
時蔓在夢境里也認識她,很久以後才知道她是某海軍首長的女兒,手下一個艦隊,厲害得不得了。
可汪冬雲一直挺低調的,家裡寄那麼多好東西來,她也不說父母的身份。
後來,她嫁了人,離開了文工團,時蔓還以為她會繼續一輩子幸福下去,卻沒想到幾年後傳來她從陸軍醫院天台跳下去的消息……
「你也來幾顆嗎?」汪冬雲探頭過來,睜著大眼睛,打斷了時蔓的思索,捧著她剩下的所有梨膏糖。
時蔓回過神,望著眼前臉圓圓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嬌養長大,沒吃過什麼苦,眼睛清澈明亮又天真,就像她手上軟沙沙的梨膏糖。
「好。」時蔓接過梨膏糖,感受到汪冬雲眼神里對自己的親近和善意,她抿了抿唇角,拆開成板黃紙,掰出一顆糖放到嘴裡。
夢境里,她吃著姚文靜好心給的糖炒栗子,汪冬雲也沒有因為她說「不夠吃」的話而當場分發梨膏糖。
現在,時蔓覺得自己好像又一次打破夢境了。
她忍不住抿嘴笑了笑,讓人覺得是梨膏糖甜到了她的心窩裡。
姚文靜幽幽地看著時蔓的笑容,難受地跑到院子后牆外兩三口報復性地吃完那個糖水蜜橘罐頭,再把玻璃罐狠狠往地上一砸,摔得四分五裂的玻璃片映著她暴跳如雷的表情。。
她不僅家境和汪冬雲比起來,輸得徹徹底底。
更不明白時蔓怎麼忽然變了,變得那麼不如她的意,變得那麼氣人。
……
另一邊,時蔓和汪冬雲因為一塊梨膏糖成了好朋友。
女孩子的友誼就是那麼奇妙且迅速。
她和汪冬雲手挽手回到屋裡,各自坐下,汪冬雲在清點父親寄過來的零食物件,時蔓則打開父母的回信。
時蔓其實原本家境也很好,所以才嬌生慣養長大。
只不過半年前,父母身為高級知識分子,前往邊疆最苦的地方支援建設,還把年紀小的妹妹也帶過去了,只留時蔓一人留在京北。
時蔓一直和父母保持信件聯絡,他們在信中總是口吻輕鬆,用詩意的文字描述著邊疆的天有多清澈,風有多自由,好像去那裡是享福,從不說他們的生活有多苦。
時蔓做了那個噩夢后才知道,父母在那邊其實艱難得很,他們干很重的活兒,吃的也不好,一家人都營養不良,連個雞蛋都捨不得吃。
後來,妹妹還被人拐賣了,父母二人都陷入深深自責,接連生病。
再加上那邊連個像樣的衛生所都沒有,許多藥物短缺,父母這一病,就是一病不起。
而這些,他們在信里從來不提。
直到1977年的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時蔓忽然收到父母的死訊。
那股刺骨寒冷的感覺,她醒來仍然記憶猶新,痛徹心扉。
他們就是那樣,有文人的傲骨,不肯低頭說自己苦楚,尤其是時蔓總在信里埋怨與凌振的婚姻,他們就更不好開口了吧。
時蔓望著信紙上父親不如以前遒勁有力的筆跡,鼻尖泛酸。
再怎麼著,她也不能讓夢境里關於家人的事成真。
信上,父母一人寫了一段。
父親問她進入文工團后的工作感受如何,要團結同志,積極上進。
母親則問她和凌振的事兒怎麼樣了,很關心凌振是怎樣的性格與為人。
時蔓上次去信的時候迫不及待與父母說了自己與凌振相親的事,當時覺得炫耀起來十分得意,現在卻懊惱得她直皺鼻子。
她措辭好久,先叮囑父母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又提醒他們最近人販子活動猖獗,要小心妹妹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