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楊儀明白了十七郎的意圖,但卻嘿然無語。

十七郎瞧出來:「剖都剖了,還有什麼可忌憚的?」

楊儀微微欠身:「官爺,非是忌憚,只是……剖析臟器,我從未經手過,還請見諒。」

十七郎十分機敏:「這麼說,剖人,你是經手過的?」

楊儀避而不答:「官爺,先前我攔阻官爺,只是怕您把這屍首燒了,那自然是死無對證,如今已經驗過本身,其他的自可以交給官府里的仵作。也不是在下能插手的範圍了,還請見諒。」

他抱起雙臂:「你話說的倒是客氣,可在我看來『一事不煩二主』。何況看你這做派,就算是最精明熟練的仵作也不過如此。」

「那實不敢當。」楊儀仍是很謙和的,「在其位謀其政,在下做到如此地步,已經是不得已為之,再說,若是弄出差錯來,在下也擔不起。」

她說完后,將匕首倒轉刀鋒,奉還給十七郎。

十七郎看看那屍首又看看她:「你真不幹?」

楊儀只得把匕首輕輕放在桌上,轉身向著旁邊走去。

原來在石凳的對面,有一眼井口,楊儀想弄點兒水來清洗雙手。

她將懸在井上的小桶扔進井內,可畢竟不太熟悉,晃了半天,似乎沒舀到水。

十七郎見她背對自己,一把細腰款款擺動,他不甚贊同地嘖了聲,走過來接了井繩。

麻麻利利打了一桶水,十七郎輕巧地將水桶搬起:「來啊。」對著楊儀一揚下頜。

楊儀會意:「多謝。」探出雙手。

十七郎倒著水,讓楊儀借著流水清洗,那雙手浸在水中,玉影搖曳。

她先洗了手,又將臉上的帕子摘下,也就著水洗了洗,再度道謝。

十七郎便用剩下的水把自己的匕首清理乾淨,在衣擺上正反擦拭水漬。

他一邊擦刀,一邊好似不經意地問道:「忘了問,你叫什麼?」

楊儀正將帕子擰了半干:「在下楊易,容易之『易』。」

他饒有興趣地問:「幹什麼的?」

「因認識幾個字,在此處給幾個孩童開蒙。」

十七郎笑道:「聽聞這蓉塘有個名氣挺大的大夫,也叫楊易,莫不是你?」

「不過徒有虛名,只略會幾個方子而已。」

十七郎點頭:「有趣,識得幾個字,就能當先生,會幾個方子,就會做大夫。楊先生,你是太過謙,還是太狂妄呢?」

楊儀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不過是棲身於此,聊以度日罷了。官爺,時候不早,學堂的孩子們還等著我,請……」

沒容她說完,十七郎道:「你的臉這樣白,又是一口官話,原本是哪裡人?」

楊儀眉峰微蹙,若問話的是別人,她自然不會如實相告,但對方是巡檢司的官差,自然不能搪塞。

「在下確實是外鄉人,原居朔州博城,因故遷來此處。」

「只你一個人?」

「只我一個。」

「博城距離此地有千里之遙,別說是路遠,就算是劫道的人數加起來,至少也得有兩三隊了,你居然能全須全尾的跑到這兒來?」

此刻軍旅的划制,一隊為一百人,兩隊便是二百。

楊儀道:「多半是在下運氣還算好。」

十七郎道:「有這運氣,你往哪兒跑不好,至於跑到這偏僻的鳥不拉屎的地方?圖什麼?」

楊儀聽他越發粗鄙,不多倒跟他這幅大鬍子拉碴的樣子很合調。

「人各有志,」她仍是可有可無地一笑:「在下命小福薄,也去不得大地方,這裡雖小而偏,但十分清凈宜居。倒是官爺您,在此處算是屈尊了。」

十七郎道:「什麼屈尊,老子從不信什麼命,誰規矩命大命小福深福薄?神神叨叨,你說這話倒像是個算命的,你不會還兼能算卜吧?」

「那倒不至於。」

「楊易。」

「在。」

「我看著你也不像是池中物。」

「多謝官爺抬舉,不過,官爺看著也不像是會算卜的。」

她說他不是算命的,那就是說他這話聽聽就罷了,當不得數。

十七郎兩眼瞪圓了些,這個神情讓他平添了幾分孩子氣:「你倒是揶揄起爺來了。」

楊儀咳嗽了聲:「官爺,我要走了……這屍首,」她看了眼石桌上的屍首,眼中掠過一點猶豫:「官爺既然是巡檢司的人,自知道茲事體大,望官爺有始有終,莫叫這孩子生不如死,死亦不得安。」

十七郎語帶嘲諷:「你也知道『有始有終』。」

楊儀見他的話鋒不對,恐他又來攔自己,便回頭召喚狗兒:「豆子。」

黑犬從石桌下爬了出來,一聲不響地站在原地,望著楊儀。

楊儀向著十七郎拱手伏身行了個禮,正欲帶著豆子走,十七郎道:「你總該知道,距離蓉塘最近的縣衙,是在八十里開外,而那裡也沒有什麼仵作,若要調仵作,要從三百裡外的府衙去請,一來一往,總要五六天,再加上文書溝通,就更繁瑣了,怕不要十天半月,等他們的人來,這屍首都臭了。能查出個鳥兒來。」

楊儀正領著豆子往外走,豆子卻彷彿不願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向石桌上。

聽見十七郎這麼說,楊儀不由止步。

此時,廟外卻有人叫道:「是誰把楊先生拘在這裡,不想活了?敢招惹我沙馬青日的人!」

這人嗓子極粗,語調很硬,一邊叫嚷一邊竟沖了進來。

十七郎扭頭,卻見跑進來的是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青年漢子,微紅的臉膛,雙目炯炯,他頭戴挑銀珠的布冠帽,一身黑色粗織窄袖大襟袍,下著同色寬褲,滾藍的花紋鑲邊,身量竟然跟十七郎不相上下。

最醒目的是在他腰間別著的一把刃口雪亮的彎刀,以及身上掛著的一把長弓,此時他的手摁在刀柄上,顯然是蓄勢待發。

十七郎聽見他的名字之時,便知道他是本地的羿族之人,又看這般打扮,自然無誤。

這漢子一眼看見楊儀,也沒顧上再看別的,只忙跑過來,扶著楊儀的肩膀,低頭關切地問:「楊先生,他們把你怎麼樣了?」

十七郎在旁冷眼看著,只覺這漢子的口水都要噴到楊儀臉上了。

正此時門口那看守的士兵才跟著跑進來,叫道:「十七郎,這野人不講規矩,硬要闖進來……」還未說完,突然看到石桌上微微敞開胸口的「猴屍」,頓時倒吸一口冷氣,說不出話。

那邊楊儀擦了擦臉:「青日大哥,我無事,正要離開。」

沙馬青日卻鬆開她,轉頭看向十七郎:「就是你為難我兄弟?」

楊儀忙拉住他:「不過誤會,這位官爺並未為難我。」

沙馬青日正瞪著十七郎,好像只要楊儀說聲不妥,他便要跟十七郎生死相爭。

就算聽楊儀這麼說,他仍懷疑地:「我昨日打了一頭肥獐,今日給你送個腿子來,誰知家裡沒人,正好遇到光兒,說你被人拉走了要關起來……我才趕緊過來瞧瞧的,他是誰?」

楊儀正想著該如何息事寧人,十七郎卻道:「我是誰?你又是誰?」

沙馬青日把胸一挺:「你問我?我是……」

楊儀心一緊,忙趕在他自報家門前攔著,閃身走到他跟前想著十七郎行禮道:「官爺,我這位大哥是羿人,不通禮數,莽撞得罪,還請見諒。」

沙馬青日見她攔阻,卻很乖巧地沒再出聲,只站在她的身後,他這樣身高魁偉的模樣,襯得楊儀身形越發嬌小,站在後面倒像是一尊守護神。

十七郎隱隱覺著這幅場景有些礙眼,可理智還是蓋過了無名之火:「見什麼諒,我沒工夫跟個粗人計較。」他說著轉身向石桌旁走去:「只是叫他出去后別亂說八道的就行了。」

沙馬青日本沒想什麼「亂說」,可目光隨著他移動,未免看到了桌上的屍首,他後知後覺地:「怎麼這裡有個死猴子?」

楊儀咳嗽了數聲,沙馬青日才沒再亂看,低頭看向楊儀,好像很擔憂,伸出大手在楊儀背後輕輕地替她順氣。

十七郎正瞅見這幕,也沒理會,走到石桌前,撥開那屍首的傷口打量。

楊儀看的心頭一緊,沙馬青日也驚訝地望著這幕:「他……」

「青日大哥,咱們走吧。」楊儀趕在沙馬青日開口之前,忙轉身往外去了。

十七郎瞥了他們一眼,呵斥那發獃的士兵:「還不滾出去看著呢。」

沙馬青日跟楊儀出了龍王廟,卻見另一名士兵正坐在廟門口上,兀自揉著自己的腿,看到他們出來,便罵道:「你這狗蠻子敢撞傷大爺,今日別想就走。」

沙馬青日眼睛豎起:「你說什麼?」

楊儀趕忙致歉,誰知那兩個士兵得理不饒人,又說沙馬青日隨身帶著兵器,定是什麼險惡之人,非要把他綁起來審問明白。

楊儀不禁出汗。

蓉塘是羈縻州之中一處很不起眼的地方,周圍大大小小十幾個村落,最近的縣衙酈陽縣在七八十里開外,平時有個大小公案之類,多半是各個村子的長者自行裁斷處置,縣衙反而形同虛設。

何況在羈縻州,權勢最大的並非縣衙,而是巡檢司。

這巡檢司是羈縻州的駐軍府兵部所設,上下人等都是軍中當差。

每縣衙置一旅,兵員二百,長官為旅帥;旅帥之下,是兩隊的隊正;每個隊正手下有十個火長。

火長率領十人,分班在轄區巡邏,負責逮捕盜賊,緝拿可疑兇險等重大之事,比如各個村子無法自決的公案,便交給巡檢司處理。

十七郎,正是在這蓉塘的駐軍火長,簡直是凌駕於縣官之上的存在,所以兩個小兵自然也甚是驕橫。

沙馬青日是羿人,不大跟漢人交際,更不跟官府打交道,哪裡給這些人面子,何況剛才他闖進來的時候,只一撞就把那小兵撞飛出去,就算再多幾個人都打不過他。

羿人心思單純,武力高,就覺著其他的沒什麼了不得。

眼見那兩個士兵已經拔刀,就聽一陣馬蹄聲響,有人道:「這是在幹什麼?」

兩個小兵抬頭,卻見前方有一隊人馬趕來,大概六七個人,發話的正是為首一馬當先那人。

小兵們吃了一驚,忙回刀跪地:「隋隊正。」

楊儀也看見了來者,見這些人跟十七郎三人又有不同,十七郎這幾個彷彿散兵游勇,散漫不羈,但來的這七個人卻個個身著鎧甲,精神抖擻。

為首那人一身青衣,肩頭是兩片簡易的密織坎肩,雙手腕是鐵甲護膊,頭上戴著一頂皮製兜鍪。

雖然著戎裝,但這位隋隊正生得倒算俊秀,他翻身下馬:「你們剛剛劍拔弩張的是幹什麼?」又看向沙馬青日跟楊儀,目光在楊儀身上停了停:「你是?」

楊儀見他言語中透出斯文之意,又聽他的官職竟比十七郎還大,便忙道:「大人,方才只是誤會,並無大礙。」

沙馬青日也放下按刀的手:「他們好好的就罵人,可不是咱們的錯。」

隋子云打量著:「既然無大礙,何必動刀動槍,對了……十七郎呢?」

小兵道:「火長正在裡間。」

隋子云點頭,正要向內走,忽然又看向楊儀:「你們剛剛、也是從裡頭出來?」

楊儀只想快點離開:「大人詢問裡間那位火長便知端地。我等先告辭了。」

隋子云倒是並未為難他們,只一擺手。楊儀趕忙拉著沙馬青日,帶著豆子去了。

這邊隋子云沉吟了會兒,邁步向內走去,才進後院,就見前方桌前,十七郎背對著站在那裡。

隋子云望著他的背影,臉上先露出了一抹笑意:「十七……」

話音未落,隋子云便瞧見了桌上的情形,那點笑頓時跟受驚的鳥兒一樣消失無蹤:「這是什麼!」

桌上的屍首仍是屍首,可是五臟六腑卻幾乎都給拉扯在外,隋子云只看了一眼,還未來得及反應,便扭過身去,緊走開兩步,作勢欲嘔。

十七郎回頭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走到井邊水桶前,清理匕首跟一樣東西。

隋子云吐了會兒,又抬頭:「那是……呃……」眼睛望著那邊,卻彷彿看出那堆東西似乎給十七郎切的零零落落的,他頭暈目眩:「你在幹什麼?」

十七郎把手中之物用井水清洗乾淨,拿在眼前看了會兒:「你來幹什麼?」

隋子云吸氣,逼得自己停下來:「我、我……自是來問你、還不回去?」

「廢話,」十七郎漫不經心地,仍是打量手中之物:「我在這兒挺好的,用你來催命似的。」

隋子云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卻不敢再看那些東西:「這裡有什麼好的,豈是你該呆的地方,」說到這裡突然一個激靈,回想方才所見桌上之物,「你該不會是憋壞了,弄出毛病來了,所以拿這些猴子出氣。」

「什麼猴子?」十七郎反問了一句,看向隋子云:「哦,你說那個,你細看看,那是猴子嗎?」

「我的眼睛自沒有毛病,當然是猴子。」

「原來連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十七郎笑道:「我忽然不那麼難受了。」

隋子云嘀咕:「你把它心肝肺都挖出來了,還叫我細看?」話雖如此,他還是強忍不適又看過去,本來看一萬遍也是猴子,可因為有了十七郎的提醒,他留了神:「這……好似有點古怪,到底是什麼?看多了我怕做噩夢。」

給他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猜測是個人。

十七郎並未解釋,只道:「你好歹也是手上沾過血的,怎麼連個小白臉都不如。」

隋子云一愣:「什麼意思?」

十七郎回想楊儀的容貌談吐,道:「剛才出去的那個,臉白的不像話的,是他先剖開這屍首的。當時他那手穩得,跟個最冷血的屠夫似的。」

隋子云睜大雙眼,匪夷所思:「果真?」

「誰跟你開玩笑不成?」十七郎眯起眼睛想了想:「你說這樣的人,會當大夫?會當教習先生?我看他是選錯了行。」

隋子云還是反應不過來:「可……好好地你們為何對一個猴子屍首過不去?」

十七郎呵了聲,看著手中的東西:「不跟這屍首過不去,怎麼找到那些該死的人呢。」

隋子云愣神,十七郎卻問道:「你帶了多少人來?」

「呃,六個。」

「我都要,」十七郎轉身往外走,又回頭:「你把這屍首恢復原樣,好好看著不許有失。」

后一句,隋子云還可答應,但前一句叫他手足無措:「什麼叫恢復原樣?」

十七郎頭也不回地說道:「你什麼樣,他就什麼樣。」

隋子云一陣膽寒,氣憤地反抗道:「我是人,他……」

「他也是人。」

十七郎已經走到了門口,腳步卻頓了頓,又道:「跟你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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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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