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番外—f④
雨水是什麼時候停的,我不知道。
但我醒過來的時候,是躺在家裡屬於我的床上。
身上蓋著的被褥很軟,潮濕的衣服也被換掉,光禿禿地橫在媽媽白天剛曬過的被褥裡面,呼吸的時候所聞到的是夾雜著洗衣液芳香的味道。
昨天晚上在超市裡面發生的事情,就像是做了一場夢。
我沒有去超市找那個因為員工下班疏忽,而被困在超市裡的少年。
那個少年也第一次不夾槍帶棒地說話。
他身上的溫度熱得發燙、我靠在他肩膀上的時候沉沉地睡著。
但媽媽端著薑湯進來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外面濕淋淋的世界才知道自己沒有做夢。
「媽媽……」我詫異地想要支撐著自己從床上坐起來,但是卻發現渾身酸澀得沒有任何力氣。
「清奈,你醒了?」媽媽端著薑湯走到床邊。「你怎麼可以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呢?」
我想起來了。
昨天晚上在超市裡面發生的並不是夢。
超市的員工回來拿自己忘記拿的東西,才發現超市裡面有兩個小孩。
我甚至都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睡得還特別沒心沒肺,是發著燒的少年把我從超市背了回來。
他因為背著我,跑了將近一公里的路,燒得更嚴重了。
我香滋滋地睡了整整一晚,而他因為高燒燒得渾身發燙,一晚上都沒有睡著,剛剛燒退了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啞然地坐在床上聽著媽媽說這些事,難以置信居然是個連臉上被我不小心抹了蛋糕都要把蛋糕扣在我頭上的傢伙做出來的事情。
「陣回來的時候都濕透了,他用雨衣裹著你,你渾身上下一點水都沒沾……哎你幹嘛去啊?」
我掀開被角,跑到旁邊的卧室看著頭上頂著冰袋面色煞白的少年。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在超市裡面快要睡著的時候,他對我說的那句話。
——「被保護起來的動物也沒有自由。」
只要是與眾不同的東西,都會被拿來當成觀賞物。
所有人都會著重放大那些東西的不同之處。
好像是聽到門口有人過來了。
少年睜開了眼睛。
我看著他瓷白得有些白得有些過分的面容,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臉上第一次看到了某種萬物復甦的朝氣。
這種氣息就像是寸草不生的冰雪之地里鑽出一隻綠芽。
媽媽見他醒了,就過去給他也端了一杯薑茶。
我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少年也沒有讓我進去,我們兩個人只是隔著門相望。
我問他:「你不想要成為被觀賞的異類,所以才無所謂會被那些家庭送回來嗎?」
少年還是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到他的眉尾在微微上揚,好像被我說中了。
這種被人當成異類觀賞的感覺,我能夠明白。
上輩子躺在醫院裡的時候。
我就是那個被觀賞的異類。
我又問他:「那你是不是也想要從這個家裡離開?」
少年點了點頭。
我有些沮喪,低下了頭:「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只跟他認識了一個月,卻總覺得好像跟他認識了很久。
我來這裡找他,是打算想要跟他說一聲謝謝,開口的時候說的卻又不是謝謝。
少年沉默著,好像在思考。
樓下傳來了媽媽的腳步聲。
在這個腳步聲里我聽到少年微微上揚的聲音,說著:「現在不想了,這裡挺有意思的。」
*
時光荏苒。
十年過去了。
在我四歲家裡收養了陣的時候,爸爸媽媽本來是打算離開日本去中國香港生活的,但是因為陣的戶口不好牽所以就作罷了。
日本生活的這兩年,我很喜歡搗鼓一些程序。
每一次都會偷偷摸摸地背著爸爸媽媽,因為上輩子就是個程序員,每天和各種亂七八糟的代碼打交道,這輩子不打算讓自己那麼累了,隨隨便便研發一點有意思的程序圖個樂子就算了。
但我實在沒有想到,這件事會被那個人知道。
我的一生之敵!
陣。
今年,他二十歲。
成人了。
在東大法學系混得風生水起。
而我還在苦哈哈地籌備著我的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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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真是全球難題。
小的時候爸爸覺得他很有武術道的天賦,就讓他跟著自己在武道館里練習,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逐漸就打不過他了。
以前小的時候還能用嘴巴咬得跟他不分上下,再到後來就被他一隻手摁在牆上原地罰站,然後逼著一定要給他道歉並好好地歌頌一下他才把我放開。
很羞恥。
也很讓人生氣。
「bang——」
我卧室的門被人用腳踹響,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起來。」他的聲音嚼冰一樣發冷。
我用被子蒙著頭髮怒:「你有病啊!今天日曜日我休息,天王老子都不能打擾我睡懶覺——哎呦!」
他直接推開門進來把我從床上撈起來。
我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就看到他站在我的床前擋住了窗外所有的光。
這幾年他的個頭幾乎跟老爸持平了,而我卻停足在他肩膀處再也沒有長過。
從他剛來家裡的時候,我就不得不俯視他,現在長大了我的頭揚得角度更廣了。
可惡。
憑什麼吃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就他長個兒我不長?
他那頭銀髮留到了肩膀處,用一根黑色的發繩挽在腦後。
額前銀色的碎發淺遮住他不耐煩的眼角,像是大發慈悲一樣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起來。」
「我不!我!要!睡!覺!」
我話音還沒說完,他徹底失去耐心,把我從床上打橫抱起來架在肩膀上像扛麻袋一樣拎了下去。
我一邊抖落著小腿一邊叫喚「殺人了」,下樓的時候看到老爸老媽已經整齊待發的收拾好了登山的行頭。
從昨天晚上開始,儀式感很強的老爸老媽就要說在日曜日的時候去登山看日出。
而我用盡一切手段,裝肚子疼、裝頭暈、裝經期地想要給自己討一個睡懶覺的周末,原本老爸都已經被我說動了,但現在都折戟在了陣這個傢伙的手裡。
我被迫起床。
被迫換好了衣服。
被迫坐上了越野車。
被迫前往富士山。
被迫在車廂後面痛罵一路法西斯·陣。
這個混蛋。
我咬牙切齒地看著外面的冰天雪地,嘴巴里像鼓風機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著白霧粗氣,一副下一秒要撲過去像小時候那樣跟他打一架似的。
他坐在我的旁邊,閉目小憩。
上天真的很不公平。
為什麼給這樣一個惡魔心靈的傢伙,那麼英俊的外表?
以前小的時候不覺得,現在長大了之後發現他整個人都有一種讓人看到了就沒有辦法挪開視線的感覺。
那是一張非常適合當大眾情人的臉。
在上面能夠看到野性的魅力,冷
漠的風情。
還有肅穆的莊重。
我知道,這兩年老爸把自己的看家本事都教給了他,老媽也想要把他往警察那方面培養。
或許這種冷酷無情的傢伙,還真的挺適合當警察的。
但!絕對!不適合!當哥哥!
我頂著困到快要睜不開的眼皮,沖他比中指。
西內!!!!
他的額角蹦出來一個憤怒的井號。
「你真應該慶幸你是個女孩,否則你早就被我揍死了。」他說。
「來啊!招呼啊!朝我這碗大的拳頭!你開炮啊!」我晃著小雞兒一樣瘦弱的胳膊,為我痛失的周末發出悲鳴。
「你演夠了沒有?」他的拳頭握緊。
「沒有!」我理直氣壯。
他閉上了眼,隱忍著對我的不耐煩。
「你閉上了眼睛,還能聽我的聲音!聽啊!這是命運的抗爭、這是不甘的樂章!這是我一個鐵骨錚錚好兒郎的用命運鋪就的誓言!我要與法西斯·陣的霸道行為做鬥爭!唔——」
他實在受不了了,伸手扣著我的腦袋拉進了他的懷裡,讓我枕著他的肩膀然後咬著后槽牙說。
「現在,睡覺,否則,死掉。」
我靠著他的肩膀,乖巧地閉上了眼睛。
上一秒還在怒不可遏發誓要跟他決一死戰的我決定暫時放一放這種沒有什麼意義的骨氣,在他寬大而又溫暖的肩膀處埋得更深一點。
他的頸彎有一點略苦的煙草味,又偷偷地抽煙了。
但這個味道很清冽,像是薄荷葉燃燒的味道,聞起來有一種讓人覺得既清冷又溫暖的感覺。
陣,已經不再是少年了。
他的肩膀和十年前在超市裡的質感完全不同。
他已經變成了男人。
坐在前面的老爸老媽無奈地笑著,車開得很穩,迎著還未升起的朝陽前行。
暖烘烘的暖日在驅散著冬天的寒意。
下車的時候,雪地雖然很厚但卻不讓人感覺寒冷。
我很喜歡雪。
在陣的「像只雪橇犬一樣」的嘲諷聲中,我一頭扎進雪堆里。
雪堆里出現了一個人的形態。
我興奮地在裡面晃動著胳膊和腿,讓身上的衣服沾滿雪花。
媽媽和爸爸在旁邊開始搭帳篷,我們要在這裡駐紮一天,吃燒烤、看日出、看日落。
陣站在崖邊,不知道在看著什麼地方。
忽然,一團雪在他發間炸成碎雪掉落。
銀髮和白雪交織,美不勝收。
我哈哈大笑,拍了拍剛丟出去雪的手。
他也不甘示弱,從地上抄起一團雪追著我砸,我一邊叫救命一邊揉雪球砸回去。
我們倆你來我往在山頂上互相追逐。
雪地裡布滿了我們的腳印。
他的銀髮散開,發尾沾染著晶瑩的雪花。
我看到他被背光渲染得眼眸在沖我笑。
在我看不見的時候,他都會這樣沖我笑。
就像是冰雪在他眉梢融化的那種,帶有溫度的笑。
我們倆在雪地里滾成一團,同時面朝天空看著逐漸升起金色的地平線。
我枕著他的手臂,用手捏著他的手指,在雪地里寫下了一句話。
——明年再來這裡看日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