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恩將仇報、得志猖狂的東西!"
裴景耀怒不可遏,幾欲拍案而起。
柴雍抬眸,眼神制止他起身的動作,舉起斟滿的夜光杯,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
「世子好酒量!」
「西州葡萄酒芳甘酷烈,名不虛傳,河東這些年也有葡萄酒,并州每年進貢,比不上這裡的風味醇厚。」
「氣候相異,河東移栽的葡萄比不上域西的,釀的酒自然也遜色。」
「劉兄有所不知,河東雖然從域西移植了葡萄,但是釀造葡萄酒的技藝仍然由內遷的胡人把持,胡人市儈精明,秘技從不外傳。我家并州的莊子種了葡萄,家父從司農寺少卿那討來方子,命人釀造,費了多少心力也沒成功。」
一旁的同伴你一言我一語,談論起西州和中原的葡萄酒,筵席上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裴景耀猶自憤憤。
柴雍又斟了杯葡萄酒,笑道:「我都沒生氣,你氣什麼?」
裴景耀一指柴雍脖子上的傷痕,「我們來西州這一路,武延興屢次挑釁,你不計前嫌,下河去救他,他不知道感激就算了,反而蹬鼻子上臉!」
「隨他去吧,就快到西州了,等廟裡的大和尚受了經書,我們就回神都,別為這點小事橫生枝節。」柴雍一臉滿不在乎,饒有興緻地欣賞帳中歌舞,「我沒看過西涼舞,久聞其名,今天正好開開眼界。」
帳中樂曲婉轉,卻久久不見會西涼舞的舞姬來獻舞,武延興的臉色沉了下來,冷笑道:「本郡王在神都時,魏王、梁王府上舉辦宴席,必有我的請柬,宴上獻藝的都是教坊國手,不要以為隨隨便便找個舞姬就能敷衍我!」
魏王、梁王是女皇的侄子,兩人不僅身居要職,列席宰相,現在還成了親王。
柳城縣令抹著汗再次離席去催促司戶,片刻后回到氈帳,滿臉堆笑:「西州三娘為郡王獻舞一曲!」
他這一嗓子喊出,氈帳里靜了一靜,少年郎們的目光都望了過去。
龜茲樂伎突然停了羌笛排簫,胡姬掀起氈簾,一陣清脆悅耳的鈴聲隨著夜風飄入帳中。
眾人不由屏息。
月光下,一道高挑的身影緩緩從幽暗走進眾人的視線,腳步輕盈。
柴雍臉上露出一絲驚訝。
此時已酒過三巡,公子們都喝得半醉,只穿薄紗、赤著玉足的舞姬們圍在公子們身邊殷勤勸酒,敞著胸脯,香肩微露,鶯聲燕語,嫵媚鮮妍,一眼望去,滿目豐滿瑩白的胴體輕顫,處處艷靡。
來獻舞的舞姬和其他舞姬的打扮截然不同,梳辮髮,身穿一件寶藍色聯珠對馬紋左衽翻領窄袖長袍,腰束裝飾七寶的蹀躞帶,腳蹬長筒烏皮靴。
這是一身西涼男子裝束。
燈樹爛若龍燭,朦朧的燈光映在舞姬身上,她的身段比其他舞姬更修長,加之腰帶緊束,越發顯得腰身纖細柔韌,英姿颯爽,還未起舞,只是步入帳中,已讓人覺得眼前一亮。
眾人心裡已贊了聲好。
武延興不禁伸長脖子,想看清舞姬低垂的臉龐。
懷裡的舞姬發出不滿的嬌嗔,他恍若未聞,揚聲道:「你抬起頭來,讓本郡王看看!」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舞姬身上。
她緩緩抬起頭,朝郡王方向行禮,燈火照亮了她的臉。
眾人愕然,發出詫異的聲音,武延興嘴裡一口酒噴了出來。
舞姬的額頭、鼻樑、兩頰、下頜處都塗了點狀和條狀的紅色,看不清相貌,而且目光獃滯,燈火下猛地看見,有些瘮人。
柳城縣令小聲解釋:「郡王,此乃西涼國風俗,西涼國人不論男女尊卑,都喜歡在臉上塗一層赤色面妝。」
武延興摔了酒杯:「本郡王又不是沒見過,你大驚小怪什麼!」
縣令不敢吭聲了。
龜茲樂伎換了支節奏密集明快的曲調,樂聲里多了西涼琴、圓皮鼓和鷹笛,鼓聲緊催,越來越急。
柴雍感覺眼前寒光一閃,舞姬從腰間抽出兩柄刀刃纖細、長而窄、鷹首刀柄的薄刃彎刀,一手緊握一柄,手腕一翻,舞了個漂亮利落的刀花,同時身體隨著樂曲旋轉,手腕、手臂不停上下左右翻轉,飛快運刀,動作從慢到快,越來越複雜。
銀亮的刀光滿帳遊動,快如閃電,刀鋒破空,嘯聲不斷。
眾人眼花繚亂,只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雪亮刀影,根本看不清舞姬手腕來回翻轉換刀的動作。
舞姬踏著曲調騰起、跳躍、來回挪動、纖腰扭轉,雙手淡然自若地運刀,兩柄彎刀始終不離她掌心,利刃一次次緊緊擦著她的臉頰、胳膊、脖子而過,隨時可能削下一塊皮肉,血濺當場。
刀光閃耀,驚心動魄。
氈帳里的眾人緊張地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舞姬卻神情平靜,彷彿貼著她的臉劃過去的不是鋒利的彎刀,只是兩條柔軟帔帛。
「這就是西涼刀舞嗎?」
「技藝高超,出神入化!」
眾人大開眼界,嘆為觀止。
柴雍斂容正坐,神色不由變得肅然。
他不懂歌舞,但身為習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舞姬能練就如此熟練的刀法,一定經過積年累月堅持不懈的練習。她運刀時,一改之前朝武延興行禮時的遲鈍呆板,氣勢豪放自然,舒展大方,剛柔並濟,如行雲流水,如晴空萬里,一鶴沖霄而上,開闊矯健,洒脫明朗。
如此精妙的刀舞,贊一句冠絕大唐也不為過,就是在神都洛陽也找不出第二個!
清霜裂玉帛,蛟龍涌銀河。
眾人如痴如醉。
武延興也看得目不轉睛,忽然眼珠一轉,抓起酒杯,用力朝運刀的舞姬扔過去。
「當心!」
事出突然,眾人來不及阻攔,眼看酒杯飛向舞姬,又驚又怒,紛紛大聲提醒。
就算是刀舞技藝爐火純青的人獻藝時也必須全神貫注,才能保證動作流暢輕快,否則很容易受傷,武延興故意打擾舞姬的刀舞,成心看舞姬出醜,無理蠻橫!
幾個公子起了憐香惜玉之心,扭過臉去,不忍看舞姬受傷。
柴雍霍然起身。
場中,紅繡毯上的舞姬避無可避,朝後一仰,酒杯恰好從她額頭擦過,她腳後跟用力,就勢連退幾步,手中仍在舞動翻轉的雙刀往上一挑,但聽叮噹一聲,酒杯調轉方向,飛回宴席,不偏不倚,正落在武延興面前的案几上,杯中葡萄酒輕輕晃動,竟然一滴未灑!
樂曲停了下來,舞姬收刀,朝武延興行禮。
眾人獃獃地坐在案幾前,不敢置信地望著舞姬。
柴雍鬆了口氣,擊節稱嘆。
其他人回過神來,跟著大聲叫好。
武延興見柴雍一臉讚賞地看著舞姬,大聲叫喚:「你!過來給本郡王斟酒!」
眾人十分不悅,長安和神都狎妓之風盛行,他們都是經常眠花卧柳、追歡買笑的紈絝,但是自詡名門子弟,溫柔鄉里也講究一個風流,舞姬的西涼舞揮灑自如,滿座讚歎,怎麼能把她當成尋常伺候枕席的□□?
又不是在逛窯子!
柴雍皺眉,看一眼武延興,發現對方正滿臉得色地瞟自己,低頭喝酒。他插手的話,武延興只會變本加厲。
柳城縣令朝舞姬丟了個眼色。
一名舞姬上前,取走舞姬手裡的雙刀,遞給她一隻鎏金酒壺。
舞姬捧著酒壺走到案幾前,斟滿一杯酒,敬道:「一願王孫鵬程揚萬里,二願公子福壽與山齊,三願四時豐和,社稷千秋,萬國衣冠拜冕旒。」
聲音沙啞,竟然是一口流利的河洛正音。
一曲祝酒詞畢,滿堂寂靜。
緊接著,滿堂喝彩。
柴雍也愣了一下,舉杯,笑向眾人道:「憑三娘這一曲,在座各位都該滿飲此杯!」
眾人笑著應是,都滿飲一杯,齊頌天下太平,吾皇萬壽。
武延興大為掃興:尋常舞姬的祝酒詞多婉約纏綿,以討好恩客,舞姬卻唱了一句「萬國衣冠拜冕旒」,這冕旒無疑說的是讓宇內四海都匍匐臣服於其腳下的女帝,帳中華艷奢靡的氣氛蕩然一空,他還怎麼借酒生事?
柳城縣令趁著話頭,領著本地官員遙祝神都女皇壽與天地齊年,依次向公子們敬酒。
眾人舉杯回敬。
彎刀舞姬退下,其他舞姬接著表演軟舞,裙裾飛揚。
裴景耀握著空了的酒杯,盯著氈帳的一個角落,神色困惑。
旁邊的夥伴笑著推他:「哈哈,裴五,看你魂不守舍的樣子,不會是看到老相好了吧?」
裴景耀罵道:「滾,我不像你劉四,全神都的舞姬都是你的老相好!」
他仍舊看著角落,臉上疑惑之色越深。
柴雍半天沒聽見他出聲,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他看的人正是剛才表演刀舞的舞姬。
舞姬跪坐在角落,和樂伎一起擊鼓,頭埋得低低的,和舞刀時判若兩人。
柴雍問:「五郎,你認識她?」
裴景耀怔怔地看著舞姬,神情恍惚:「也許我認錯了人……我聽人說她死在黔州……可是實在太像了……」
「像誰?」
裴景耀慢慢從震驚中回過神,小聲道:「盧家三娘,那個『丹華照爛、曄曄熒熒』的盧三娘,她祖父因功拜大將軍,封燕國公……」
柴雍想起一個名字:「就是讓你兄長摔斷腿的那位盧三娘?」
裴景耀點頭。
言貴姓者,莫如山東士族。
天下高門中,山東士族為累世冠冕的門閥,名賢輩出,門第最高,被天下衣冠推為士族之首。
大唐初立,太宗命大臣修《氏族志》,大臣按慣例將山東士族列為氏族第一,太宗不能容忍山東士族凌駕於皇族之上,命大臣重修《氏族志》,以皇族為首,外戚次之,士族靠後。
然而重臣如房玄齡、魏徵等人,都爭相與山東士族聯姻。
高門蔑視諸姓,為保持高貴的血統,多內部通婚。而天下諸姓都以和山東士族中的五姓七望結親為榮,高宗朝有「朝右文宗」美譽的大臣薛元超,海內望族出身,官至宰相,平生一大恨事就是未能娶五姓七望的女子為妻。
盧三娘,便出自五姓七望中的盧氏。
這個名字,曾名動長安。
柴雍長於洛陽,沒見過長安的盧三娘,但這幾年常常聽人提起她。
國公之女,身世高貴,明艷動人,飛揚跋扈。
有一天,燕國公在書房和尚書左僕射議事,盧三娘提著裙子闖了進去,燕國公大怒,尚書左僕射攔住宰相,笑著說了八個字:「丹華照爛,曄曄熒熒。」
裴景耀驚疑不定,抓起柴雍的手揉揉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舞姬。
盧三娘年幼喪母,隨長嫂在淮南長大,偶爾回長安小住。那時,去盧家求親的人絡繹不絕,連宮裡也派了人去,都被盧家婉拒。
士族最重門第,就算是李氏皇子、宰相之子求親,盧家也不屑一顧,盧三娘只會嫁給同為士族之首的其他幾姓子弟。
裴家大哥傷心憤懣,天天借酒消愁。
裴景耀小聲對柴雍道:「別看我兄長愛擺長兄的譜,他以前可是個情聖,盧三娘說想吃新鮮的櫻桃,他立馬騎著馬飛奔去城外莊子,回城的時候跑得太急,從馬背上摔下來,斷了條腿,盧三娘沒來看他一眼,他還在家叮囑管事記得去燕國公府送櫻桃,要剛摘的。」
裴家大哥這麼殷勤,也沒換來盧三娘的一句關心。
裴景耀好奇什麼樣的女子讓兄長這麼上心,呼朋引伴,去盧府門前堵人,想替兄長出氣,當面痛罵盧三娘輕浮放浪,玩弄兄長。
到了盧府門前,恰好盧三娘騎著馬出來,戴芙蓉冠,穿緋羅衫,石榴紅裙,帔帛飄動,瞥了裴景耀一眼。
只一眼。
裴景耀舌頭都捋不直了,灰溜溜打道回府。
「真的太像了……我記得她的眼睛……老燕國公曾帶兵平定西突厥叛亂,麾下有西涼家將……」
裴景耀越來越確定舞姬就是盧三娘,雙手發抖,激動難掩。
四年前,盧家獲罪,盧三娘隨父兄一道被押送去了黔州,下落不明。沒人知道她是死是活,後來有人去黔州探望友人,說看到了她的墳冢。
裴家大哥傷心得吃不下飯。
裴母勸他,盧三娘那樣的千金貴女,高高在上,嬌生慣養,驟然從雲端跌落,還是個名聲在外的美人,不知道會怎麼被人欺凌作踐,辛酸屈辱,不難想見,換成剛烈女子,早就抹脖子以全名節了。美人香消玉殞,也許是個解脫。
他們一定想不到,盧三娘還活著!
裴景耀興奮地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