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東方浮起魚肚白,柳城外吹起了風沙,晨光透過黃蒙蒙的沙塵灑下來,窗上一片黃暈。
燈籠里的蠟燭已經燒盡,沙粒從縫隙間飄進屋中,落在案上。
伏在案上淺睡的男人睜開眼睛,從堆積的公文間抬起頭,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
渾身僵硬刺痛。
他慢慢地坐起身,背脊緊繃挺直,拂去掉在公文上的沙粒。
沙粒落下去,天光映著,一粒一粒泛著金光。
這一剎,第一次見盧華英的情景,驀地掠過腦海。
踏進長安的第一天,魏明肅就認識她了。
那天,城裡的積雪還沒完全消融,春風尚帶著寒意,柳梢上才剛剛冒出一點嫩綠,長安百姓已經迫不及待地脫下冬衣,換上春裝,全城出動踏春郊遊。進出城門的人群絡繹不絕,大道上紅塵滾滾,車馬呼嘯而過。
魏明肅背著行囊,走在進城的路上,一身舊衣,風塵僕僕。
突然,身後響起一陣喊叫喧嘩聲,提醒行人避讓,行走的百姓加快腳步,爭先恐後地避到路邊,人群擁擠成一團。
一陣雜亂急促的蹄聲從城門方向而來,飛揚的塵土裡,一列人馬由遠而近,星馳電掣般,從大道上疾馳而過,馬背上的男子都衣著華貴,揮鞭狂馳。
這樣的陣仗引得路邊的行人紛紛側目。
「這些貴公子跑得這麼快,急著去哪兒?」
「是不是在比騎術?」
「他們是陪宮裡哪位大王出城打獵吧?」
一人搖頭道:「你們都猜錯了,是燕國公府的盧三娘想吃櫻桃,這些貴公子為了討好她,都搶著去城外的莊子找櫻桃,山裡的櫻桃熟得早。」
「他們是第幾撥了?我剛從樂游原那邊回來,剛才裴家大公子出城找櫻桃,回城的時候跑得太急,從馬背上摔下來,摔斷了腿,被抬回府去了!我親眼看見的!」
「他白摔了!裴家雖然是高門,還是比不上五姓子弟,怎麼配得上盧家女郎?」
「這些年崔、鄭、王三姓都有女兒嫁給皇家,只有盧姓不肯把女兒嫁給皇子,真是清高。」
「你們說盧三娘以後會嫁給誰?」
「我聽說盧二公子要娶武家的女兒,盧三娘嫁武家的郎君……」
有人笑了一聲,小聲道:「你從哪聽來的?武家是寒門,要不是太后,能有現在的風光?盧姓怎麼可能和他們結親?」
「那肯定是王家,親上加親!」
「王家那幾位公子……」
百姓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魏明肅拍掉身上的沙土,接著往前走。
城門口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一隊分成幾組的儀仗健仆簇擁著一輛牛車,慢慢走了過來。
人群里頓時起了騷動。
「快看!快看!是盧三娘出城了!他們盧家有半卷祖傳的《丹經》,公子女郎從小吃丹藥,男的貌比潘安,女的貌若天仙!」
「盧三娘是哪一個?」
魏明肅被突然激動起來的人群往後推了幾步,牛車從他眼前緩緩而過。
帶刀健仆騎著馬圍繞在牛車周圍,錦袍、腰刀、馬鞍錯落的縫隙間,一隻白皙的手掀開帘子,皓腕上一串金跳脫,車內的少女漫不經心往外看了一眼,頭上的金步搖微微晃動,金光閃爍。
帘子落下了。
那驚鴻一瞥的高華風儀卻仍在眼前。
人群一起呆住了,目光追隨著遠去的牛車,久久收不回來。
魏明肅抬腿從幾個目光獃滯的行人間走過去,轉身,背對著牛車,繼續往城門方向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盧華英。
……
「阿郎。」
矮小少年打了個哈欠,走進屋。
「我在牢房守了一夜,盧三娘睡著了,醫者說她現在太虛弱,短時間內不能再次接受審訊。」
魏明肅在看公文,淡淡地「嗯」一聲,問:「仵作重新驗過屍身了嗎?」
少年看他眼底發青,顯然是看了一夜公文,累極了才趴在案上小睡了一會兒,有些心疼,卻不敢勸,回答說:「同進和仵作一起去驗屍了。」
魏明肅把理好的供詞放在一邊,翻出一張寫了名字的麻紙,遞給少年,道:「去請他們。」
西州府兵按照麻紙上的名字,敲響一間間房門。
貴公子們被一個接一個請到堂中問話。
柴雍和裴景耀也被請了過來。
還沒輪到他們,裴景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問:「三郎,你說這位魏刺史會不會像大嫂說的那樣報復三娘?」
說到報復兩個字時,他想起自己的大哥,臉色有點難堪。
柴雍搖頭:「我看不出來,不過至少他是真的在查案。」
魏明肅說要按章程,就真的按著章程一步步查,周欽那邊都像是暫時消停了。
可惜那十個府兵趁著局面混亂偷偷跑了。
柴雍很後悔,他應該早點懷疑那些府兵的,現在人跑了,就怕柳城官員為了推諉責任,堅持原來的判決。
「對了,五郎,魏刺史認識三娘的事,你別說出去。」
他叮囑裴景耀。
「為什麼?」
柴雍低聲道:「魏刺史現在有了權勢,肯定不願被人提起以前落魄的時候。」
裴景耀想了想,點頭道:「我明白,盧家以前瞧不起魏刺史,他求親的事情傳出來,一定會被嘲笑,他現在是今非昔比,可能會惱羞變怒。你放心,這次我一定不會說漏嘴……」
他眼睛忽然瞪大。
「三郎,你說程粲會不會知道魏刺史以前認識三娘?四年前他在太學讀書,魏刺史的老師好像就是太學的祭酒。」
柴雍皺緊了眉頭。
魏明肅出身很低,小時候在寺院跟著僧人學佛經,長大后拜一位祭酒為師,學習經史。後來魏明肅作為丘神勣的副手,在巴州逼死了皇子李賢,祭酒悲憤欲絕,深以為恥,把他逐出了師門,留下一句「豎子陰險,不知廉恥」后,辭官回原籍了。
有人說,肖祭酒是怕被魏明肅報復才匆匆辭官逃回了原籍。
古往今來,讀書人最尊師重道,魏明肅逼老師辭官,欺師滅祖,成為了眾矢之的,遭世人漫罵唾棄。他也確實像老師說的不知廉恥,曾幾次在女皇面前進讒言,阻止老師回洛陽。
柴雍不禁為盧華英擔心起來:魏明肅對教他經史的老師的報復心都這麼強,他會怎麼對欺騙過他的盧華英?
「柴世子,刺史請您進去。」
矮小少年叫到他了。
柴雍起身進屋。
魏明肅坐在案前寫字,聽見腳步聲進來,微微頷首算是致意。
柴雍忍不住悄悄打量他幾眼,眼前的男人像神都的傳言一樣,表面上看是個沉峻冷冽的書生,眼眸漆黑深沉,有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清冷淡漠,他想象不出來這個男人幾年前竟然敢不顧身份之差,去國公府提親。
他的目光掃過魏明肅的手。
那是一雙粗糙的手,魏明肅做了很多年的抄經生,指上都是繭子。
佛教傳入中原后,為供養、念誦佛經、積累功德,抄經生這個職業應運而生。
抄經生有官府抄經生,他們隸屬門下省、秘書省,經過專業的書法訓練,專門學習字體,有些還師從過書法名家,被稱為楷書生。
民間也有抄經生,大多是一些家境貧寒、迫於生計的讀書人,為寺院和富貴人家抄寫佛經,獲取報酬養家糊口。
李唐奉道教教主老子為祖先,宣稱道教是李氏家教,太后出於政治上的需要,排斥道教,更敬重推崇佛教,各地興建佛寺,抄寫佛經的需求也與日俱增,可是民間抄經生沒有經過訓練,也沒有官府里嚴格的抄經制度,抄寫出來的佛經質量參差不齊。
魏明肅作為民間抄經生,抄寫的佛經整齊美觀,可以和官府抄經生的作品媲美,既能寫沖和勻凈的楷書,也能寫剛健的草書,剛柔並濟,名噪一時。
都道字如其人,不過不能用在魏明肅身上。
「郡王在進柳城前,曾經溺水?」
魏明肅提起筆,問道,嗓音嘶啞。
柴雍回過神,不知魏明肅為什麼問起這個,點頭,將當日的情形和武延興後來因為溺水得了場急病的過程都詳細複述了一遍。
魏明肅果然是做過抄經生的,寫字速度很快,柴雍說完,他也記錄好了,換一張紙,問:「柴世子,你們準備從神都出發時,郡王在不在護送經書的名單之中?」
柴雍呆了一會兒,回想了片刻,搖頭,道:「出發前的一天,我才知道來西州的隊伍多了一個郡王。」
魏明肅又問了一些他們離開洛陽以後的事,問的都是一些根本沒人關注的細節,有些問題還會反反覆復問好幾遍。
問到後來,魏明肅的嗓子都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了,他放下筆,柴雍以為他這是要自己出去,他卻只是拿起茶杯喝口水,潤了潤嗓子,接著問。
柴雍從屋子裡出來時,已經是下午了。
「我覺得魏刺史確實在認真查案。」
他對裴景耀道。
夜裡,普布卻送回一個讓他不敢置信的消息:「剛才戶曹和縣令問魏刺史,要不要向西州都督稟告那十個府兵失蹤的事,好派人去抓捕,魏刺史說不必,盧娘子嫌疑最大,那十個府兵只是怕被追究護衛不力的責任,所以潛逃了。」
柴雍臉色沉了下來。
自己今天高興得太早了。
這個案子疑點重重,魏明肅怎麼可能看不出有蹊蹺?他認真查案,不一定是在幫盧華英,他在最快的時間裡掌握所有證據,可以為盧華英翻案,也可以輕易將所有對盧華英有利的證據銷毀!
「不能這麼乾等著……」
柴雍來回踱步。
盧華英現在被魏明肅關在他住的院子里,自己嘗試幾次都找不到機會進去看望,不知道盧華英現在怎麼樣了。
「普布,你拿上我的信,出城去,你見過押官和那幾個府兵,試試能不能追查到他們的下落。」
柴雍寫好幾封信交給普布,吩咐道。
普布應喏,拿著信離開。
半個時辰后,普布帶著信回來了:「世子爺,魏刺史今天早上下令了,從今天起,我們這些從神都來的人,全都不準離開柳城一步,違抗命令者,立斬無赦!」
柴雍心底微微發寒,一種不祥的預感變得強烈起來。
魏明肅會不會比周欽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