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盧華英很怕疼。
疼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掉眼淚。
但是她明白學武不是易事,要會吃苦,要持之以恆,只有好好打熬筋骨、下了苦功才能有長進,所以再苦再累再疼她都不覺得委屈,哭是因為辛苦,哭過了,撒撒嬌,她接著練習。
可是她不知道,原來廢了武功也疼。
剝皮抽筋的疼。
她掙扎反抗。
府兵追上來抓住她,把她死死地按在爛泥里,她一動都不能動,父親、大哥就站在她面前,任她怎麼哭著懇求,他們置之不理。
一陣活生生被撕裂的劇痛后,盧華英以為自己疼死了。
然而很快,她在渾身的痛楚中睜開了眼睛。
燕國公沉著臉,站在台階前,俯視著她。
「腓腓,你祖父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後悔縱容你,千叮萬囑,要為父不能心軟,只有廢了你的武功,徹底斷了你那些念頭,你才能死心。」
「長痛不如短痛,一時的痛苦,能換你一生平安富貴。」
比剛才更劇烈的痛苦席捲過心頭,父親的話像一把厲斧,把盧華英心底最後的一點希望也劈碎了。
老燕國公病倒的那幾個月,盧華英衣不解帶地照顧祖父。老燕國公經年戎馬,強硬了一輩子,重病後突然衰老了下來,他常常凝視著她,蒼老的臉上都是傷感和無奈。
盧華英知道老燕國公不放心自己,按下傷心和即將失去祖父的恐懼,努力對祖父笑:「阿翁,你放心,腓腓以後會好好照顧自己。」
老燕國公看著她,嘆息了一聲。
現在,盧華英才懂了祖父的那聲嘆息。
最疼愛她的祖父留下的遺言是廢了她的武功。
最後一點光明被黑暗吞沒。
盧華英崩潰了。
盧弘璧看不下去,推開府兵沖了過來,伸出手,想扶盧華英起來。
盧華英看著他遞過來的手,眼淚一滴滴墜下,抬起頭,咬緊牙關,自己往外爬。
她要爬出去,要離開這個家。
她一聲不吭,爬過門檻,身後留下了刺目的血跡。
雨點打在她臉上。
盧華英爬不動了,從台階滾了下來,癱在了爛泥里。
她只有十三歲,盧家是生她養她的家,她能去哪裡?
從來沒有過的絕望和痛苦籠罩著她,她趴在爛泥中,面孔蒼白,沒有血色,平時總是神采奕奕的眸子只剩下一層陰翳。
……
盧華英病了。
她什麼都吃不進去,王妤和婢女煮了清淡的肉湯喂她,她勉強喝了一碗,全都吐了出來。
燕國公以為她在絕食,氣得要王妤不管她,等她餓幾天就聽話了。
幾天後,盧華英不省人事,病情更重了,醫者束手無策。
盧家上下都嚇了一跳,燕國公親自去宮裡請來了御醫。
盧華英從小習武,根基厚,還是熬了過來。
可是她的武功廢了。
王妤勸她:「腓腓,你父親和大哥都是為了你好,你沒了內功,聽嫂子的話,從此安心做三娘吧。」
盧華英看著院子里的石榴樹,一片鬱鬱蔥蔥的蓬勃青翠中,榴花艷麗如霞,烈烈欲燃。
她閉上了眼睛。
盧四郎死了。
……
盧華英沒有讓燕國公和大哥如願,她沒有從此安心做盧三娘,相反,她比以前更加叛逆。
她失去了志向和追求,開始自暴自棄,放縱自己。
盧豫瑾說她越來越喜怒無常,說她執迷不悟,死不悔改。
盧華英笑道:「阿兄,你們廢了我,我認命了,以後好好做一個廢人,阿兄還不滿意,那就打斷我的腿吧!」
盧豫瑾拂袖而去。
一晃就是兩年,盧華英十五歲了。
她每天出門去玩耍,酒入愁腸,虛度韶光。
那年春天,麗日融和,陽和啟蟄,槐花掛滿枝頭。
崔熙說他知道一個打獵的好地方,盧華英剛和大哥吵了一架,心情煩躁,滿臉鬱氣,揚鞭策馬,出了長安城。
一個衣著寒酸的青年攔住他們,緊緊拽住了她的馬鞭。
她冷漠地撥馬回長安。
後來,御史彈劾國公府。
崔熙帶著下人把魏明肅揍了一頓。
不久之後,盧華英為了取回鄭八手裡王六娘寫的那封信,獨自去見鄭八,在山裡困了一夜。
魏明肅在木屋外坐了一晚上。
從山上回來以後,盧華英叫下人買了些自己愛吃的餅餌放在房裡,萬一風聲傳出去了,燕國公肯定又要罰她面壁思過。
外面卻沒有一點風聲。
魏明肅守口如瓶。
盧華英心裡冒出一個疑問。
白桐落盡,天氣開始熱了,王妤生了病,在醫者的建議下帶著盧華英住進輞川鹿苑寺的寮房休養,順便避暑。
王妤娘家的嫂子、侄女也都在輞川避暑,女眷們每天一起聽僧人講經,做法事,禮佛。
一天上午,王妤又帶著盧華英去聽講經。
她對佛經故事沒有興趣,都快聽睡著了,王家表姐忽然拉她的帔帛,小聲道:「三娘,今天我的幾個堂哥要來鹿苑寺,我昨天晚上聽我阿娘說的。」
盧華英雙眉輕蹙,趁王妤和王夫人沒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剛邁出門檻,知客僧領著幾位年輕的錦衣公子走了進來,盧華英環顧了一眼迴廊,轉身躲進了大殿。
她本來想等王家幾位公子進屋后再從大殿出來,悄悄離開,誰知道王家公子走進院子后,其中一個人沒有進屋,站在迴廊里和知客僧說話。她正進退不得,門前一片笑聲,王妤、王夫人、王家小娘子和王家公子們都從屋裡走了出來,朝大殿方向來了。
大殿里有一張長條案幾,供奉著寫經生剛剛寫好的佛經、香花、香爐等物。
盧華英急中生智,掀開帘子躲到了案幾底下。
王妤和王夫人他們在大殿門檻前停下腳步,和幾個走過來的高僧交談片刻,高僧走進大殿,外面做起了法事,氣氛莊重肅穆,梵樂悠揚。
盧華英在案幾底下躲了半個時辰,梵樂和吟詠聲終於停了下來。
僧人陸續出去了。
盧華英坐在案幾底下睡了一會兒,被腳步聲驚醒,想出去,不知道王夫人他們走了沒有,手腳並用地從這一頭爬到那一頭,從帘子縫隙看王夫人他們是不是還在大殿外面。
「砰」的一聲。
她頭上的金步搖碰到了帘子,被流蘇纏住,她往前爬時,金步搖從頭上掉了下來,摔在地毯上。
盧華英心裡一跳,趕緊伸手去夠金步搖。
眼前突然一片亮光。
一隻手掀開了擋住她的帘子。
她抬起頭,對上一雙漆黑沉靜的眼睛。
是魏明肅。
盧華英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一黑,帘子又放了下來。
帘子外面,一雙舊靴子輕輕地踢了一下金步搖,把金步搖推進帘子底下。
盧華英呆了一呆,撿起了金步搖。
王家公子還在大殿外面,她又在案幾底下坐了一會兒,外面慢慢安靜下來,那雙舊靴子又回到案幾前,一隻手在案几上輕輕敲了兩下。
「外面沒人了。」
魏明肅低聲道。
盧華英從案幾底下鑽了出去,先躲到魏明肅身後探出頭往外看,門口和院子里果然沒人。她鬆了一口氣,抬腿往外走,忽然想起心裡的疑問,回頭看著魏明肅。
「崔熙告訴我,是你向御史告密,說我放狗咬死了村民家畜。告密的人真的是你嗎?」
魏明肅低著頭,把一卷黃紙放在案几上,沒有回答。
盧華英笑道:「我知道,不是你。你不會污衊別人。」
魏明肅臉色不變,沉靜內斂的一張臉,放下黃紙,也不為自己辯解一句,轉身從另一道門走了出去。
盧華英望著他毫不猶豫轉身離去的背影,怔了怔。
這呆木頭!
魏明肅越不辯解,盧華英越發覺得自己不會看錯人,回房吩咐下人去那個村子打聽消息。
幾天後下人從村子回來,證實了盧華英的猜測,告密的人果然不是魏明肅,是那些村民。御史派人去村子詢問崔熙打獵的事情,他們看到盧華英和崔熙一起出城,告狀時提起了她,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御史只彈劾了盧華英。
村民擔心會被盧家報復,嚇得去求魏明肅。
那時,魏明肅剛剛挨了崔熙的一頓打,他叮囑村民以後說話當心,答應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
盧華英想,魏明肅不僅呆,還傻。
王家的幾位公子也在輞川住了下來,邀請堂妹們和盧華英去山裡遊玩,盧華英不想見他們,也不想陪王妤聽僧人講經,一縱身爬上了院角的大樹,躲在茂密的樹枝間。
表哥們找不到她,悻悻離開。
樹上有陰涼,很涼快,盧華英不知不覺睡著了,突然被隔壁院子傳來的一陣刺耳笑聲驚醒。
她撥開枝葉低頭看向院子。
隔壁院子迴廊的帘子下設了書案和席子,寫經生都坐在席子上抄寫佛經。幾個錦衣公子和僧人從院子經過,有位公子認出了魏明肅,睜大了眼睛,走到他面前,一陣大呼小叫。
其他幾個人也走過來和魏明肅打招呼,語氣都有些嘲諷。
大樹對著院子,樹上的盧華英可以看見那幾個公子的臉,他們臉上都帶著笑,但是笑容里都是蔑視和嘲弄。
魏明肅面對著他們,背影挺拔瘦削,左手還按著黃紙的一角,右手袖子挽著,起身時忘了放下,手背上有一片墨汁。
公子們奚落他靠寫經掙錢。
他淡淡地道:「魏某家貧,寫經為生,已近十年了。」
年輕公子正是最要強的年紀,想不到他能這麼坦然地對同窗說自己窮,一愣,一時之間倒不好再嘲笑他,說了句再會,笑著走了。
魏明肅坐下接著寫經。
盧華英雙手托腮,趴在樹枝上,看著他的背影,突然不覺得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