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 85 章
踏秋宴后,寒雨蕭蕭,秋風更涼,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
這日的下午,樊暉和肖諤在討論一篇文章時起了爭執,決定去看魏明肅,聽聽他的看法。
兩人一路吵到魏明肅家。
最近寺里要舉行法會,魏明肅受寺中僧人雇傭,正坐在門口寫經,讓二人稍等片刻。
兩人常來找魏明肅,早就走熟了,看他在忙,示意他先寫經,自己去屋子裡翻書架上的書看。
「什麼東西這麼香?魏明肅也學太學那些人開始用香料了?」
樊暉在翻書帙時,忽然聞到一股香氣,好奇問道。
肖諤搖頭笑道:「沒見過他用香料。」
胡商跨越萬里,將波斯、婆羅門的香料源源不斷地送往長安販賣,本朝上至宮廷,世家門閥,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歡用香料,「香熏羅幕暖成煙,火照中庭燭滿筵」,禮佛敬佛用香,熏衣用香,宴會用香,居室也要用香,最近京中文人時興以香料熏書房,很多太學的學生效仿。
不過香料都價格昂貴,魏明肅可買不起那些奢侈的香料。
樊暉一邊翻動書帙,一邊疑惑道:「那他的屋子怎麼這麼香?也沒看到他養花……」
肖諤走近幾步,也聞到了一股香氣,也有些好奇,和他一起找了起來。
樊暉嗅了嗅書架,打開放在書架最底下的書笈,發現一隻籃子,上面蒙了一張布。他揭開來看了一眼。
「難怪這麼香!原來這裡有一籃餅餌,還有紅虯脯……」他蓋上籃子,問肖諤,「你家送的?」
餅餌是用來饋贈親友的,重九時樊暉托友人帶回家鄉的禮物便是坊市裡買的餅餌,紅虯脯他只在宴會上見過,外面沒有賣的,而且魏明肅生活儉省,連燈油都省著用,捨不得買這麼貴的餅餌,肯定是別人送的。
肖諤搖了搖頭,魏明肅在肖家是半仆半徒,肖夫人覺得肖家有恩於魏明肅,又是他的長輩,不會特意送他貴重的餅餌。
魏明肅沒讓樊暉二人久等,寫完一張黃麻紙,收了筆,起身進屋。
三人坐下討論文章,轉眼便滿院暮色。
樊暉和肖諤要回去陪肖夫人吃完飯,告辭回家,樊暉想起書架底下的籃子,隨口提醒魏明肅:「我看你把餅餌放在書架底下,這些東西又香又甜,放一年都不會壞,最招蟲蟻,不能放在書架里。我小時候把糕點偷偷藏在書房,書帙里的書都被蟲子咬了。」
魏明肅怔了一怔。
樊暉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書架下還有一籃子餅餌?我剛才找書的時候看到了,你記得拿出來吃,那一籃子餅餌能買好幾部書。」
魏明肅沒有作聲,等樊暉和肖諤走了,轉身走到書架前,掀開蓋在籃子上的布。
放了一個多月的餅餌,仍然香氣撲鼻,模樣精緻,和送來的那晚一樣。
魏明肅看著籃子出神。
他不想收下餅餌,可是也沒有辦法還回去,只能放在書架底下。
這些天,他一次都沒打開看過。
他沒吃過坊市的餅餌,以為糕點放了這麼久,早就壞了。
原來放上一年都不會壞。
天色漸漸暗了,「哐」的一聲,夜風吹開了門,家徒四壁,風一直往裡灌。
餅餌的香氣很快就被吹散了。
魏明肅回過神,把籃子塞回去,仍然用布蒙上了。
第二天,魏明肅把寫好的經文送去寺院,僧人和他結算了這個月寫經的糧錢。
他去坊市買了幾部書和燈油,路過賣餅餌的鋪子時,在門外站了一會兒。
店裡的夥計看了眼他身上洗得發白的衣裳,面帶不屑地白了他一眼。
他提著錢糧和書,轉身走出坊市。
……
幾天後,肖祭酒的同僚請他幫一個忙。
輞川要舉行一場馬球比賽,太學的學生都要參加,場地是禮部侍郎家別院的球場,別院接待賓客的人手不夠,同僚找肖祭酒借幾個學生過去支應,肖家的別院離得近,往來方便。
肖祭酒答應了,要兒子和幾個學生去幫忙。
球賽那天十分熱鬧,天剛拂曉,進山的道路上萬頭攢動,煙塵瀰漫,不到中午,球場外面便已經是人山人海。
魏明肅和同窗們一起在後院幫忙為賓客指引道路。
門外,冠蓋如雲,黃金白銀的高車如長龍一樣。一群人支起了錦幛,綿延幾里的錦幛內,身穿靡麗華服的貴夫人們走下高車,在侍女豪奴的簇擁中走進球場。
樊暉不禁咋舌,找肖諤打聽這場馬球賽怎麼來了這麼多人。
肖諤道:「我聽四娘說,十二公主也要來。」
大長公主的一個孫女鄭小娘子到了嫁人的年紀,大長公主請求太後為鄭小娘子賜婚,太後日理萬機,把這件事交給女兒十二公主料理。十二公主不便自己出面,就以禮部侍郎的名義舉行一場馬球賽,遍請京中的高門子弟來參加,想通過這場比賽為鄭小娘子挑選一個文武雙全的夫婿。
聽說太后最疼愛的十二公主也在場邊觀賽,比賽非常激烈,場地里駿馬奔躍,交爭競逐,馳突喧闐,熱鬧非凡。
世家選婿,樊暉和肖諤也沒資格參加比賽,兩人看著球場里那些揮舞著偃月形球杆的高門子弟,目光酸溜溜的。
門外傳來了馬蹄聲,一群姍姍來遲的公子騎馬過來了。
魏明肅走過去,在階前等著。
一道詫異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抬起頭。
走在最前面的裴景熙認出他,立刻沉下臉來,皺了皺眉,轉身,輕輕挽住一匹馬的韁繩,微笑著對一個頭戴冪籬、正在下馬的小娘子道:「三娘,球賽有什麼好看的?我陪你去山裡逛逛。」
其他錦衣公子附和道:「對,現在是秋天,山裡景色好。」
「你們想去哪裡去哪裡,別管我。」
一個聲音道,隔著冪籬也能聽出帶著怒氣。
錦衣公子們頓時都不敢說話。
小娘子跳下馬,朝著台階走了過來。
魏明肅垂下眼睛。
他有一個多月沒見到盧華英了。
也許重九那天沒等到他,她生氣了,也許她認識到兩人身份懸殊,也許她厭倦了他。
魏明肅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台階,聽著她的腳步聲慢慢走近。
高挑的身影從他眼角一閃而過。
盧華英直接越過魏明肅,看都沒看他一眼,走進了院門。
緊跟在她身後的裴景熙一愣,停了下來。
盧華英竟然沒認出魏明肅?
裴景熙打量幾眼魏明肅,冷笑了一聲,道:「她果然只是圖一時新鮮。」
魏明肅在馬蹄揚起的塵土裡忙了一天,汗流浹背,灰頭土臉的。
不管盧華英是走得太快沒有留意魏明肅,還是認出他來了,但是嫌他太落魄,不想理他,都讓裴景熙心情大好。
魏明肅臉色如常。
他示意別院的下人領著裴景熙的僕人牽馬去馬廄,為公子們指引去球場的路。
傍晚,比賽結束。
別院燈燭通明,絲竹聲起。
管事請幫忙迎接賓客的肖家學生都去赴宴,宴席上賓客討論著比賽,據說十二公主賞賜了獲勝的隊伍和三個表現最出色的世家公子,人選已經定下了。
宴會氣氛高漲,賓客開始斗酒,魏明肅不喝酒,告辭離席,樊暉和肖諤請他等一等,免得他們都喝醉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魏明肅在後院等他們。
清幽的夜色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喝醉的賓客走過長廊。
「裴大郎怎麼得罪三娘了?今天他喝了兩壇酒,三娘也沒正眼看他……」
「聽說是為一個寫經生……」
「那個寫經生?是以訛傳訛,假的吧?」
「我看像真的,三娘當眾說她愛慕那個寫經生,不然裴大郎那樣的身份,用得著興師動眾,去為難一個不起眼的寫經生嗎?」
「我不信……三娘可是堂堂盧家嫡女,不會自甘下賤……」
兩人走遠了。
院子里安靜了下來。
天上一輪明月,月色清亮,院中花木疏影橫斜,流水淙淙,秋蟲在深草里漫吟。
魏明肅站在月下的疏影里,一身寒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樊暉和肖諤兩人果然喝醉了酒,被下人攙著離席。
魏明肅送他們回房,安頓好了他們,回自己的院子。
他推開門。
月色從門口照進屋中,照在一個倚在書案上打瞌睡的身影上,開門的響動聲驚醒了她,她坐起來,轉頭看著魏明肅。
「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她揉了揉臉,醉意朦朧。
魏明肅停在門口,皺眉。
盧華英又靠回書案上,道:「快關上門!」
魏明肅沒關門,退了出去。
盧華英疑惑地白了他一眼,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走到門前,一把拽著魏明肅的袖子,把他拉進了屋,「哐」的一聲關上了門。
她轉身,抬起手戳了戳魏明肅的胸,仰臉笑道:「這麼怕我呀?看到我轉身就走?」
她頭梳回鶻髻,臉上畫斜紅,繪黃星花鈿,穿著一件綠衫子,披小袖青地寶相花紋翻領衣,石榴紅裙,裙頭系錦帶,肩上搭著一條彩繪泥金花草鹿兔帔帛,宛若一枝明艷的丹葩盛開在濛濛的秋風裡。
魏明肅轉身,躲開她的手指。
盧華英又白他一眼,走回書案前坐下,道:「有人在找我,我不想見他們。我聽素娘說你在這裡,借你的地方躲一躲。魏公子能收留我嗎?」
魏明肅一言不發,借著月色,點亮了油燈。
他這樣的身份,如果有人稱他公子,那一定是在挖苦他的出身。
盧華英沒有挖苦他的意思,她喝多了。
她好杜康,而他從不喝酒,他們之間相隔的哪止身份上的差別。
魏明肅看了一眼窗外,倒了杯茶,放在盧華英面前,道:「那你自便。」
說完,他坐下,翻開一張紙,拿起筆,寫起了字。
盧華英笑了笑,端起茶喝了,湊到魏明肅跟前,看他寫經。
魏明肅聞到她身上的酒氣,還有香氣。
他寫著經文,沒有抬眼。
盧華英湊得更近,抬指撥魏明肅手裡的筆,道:「你別寫字了,和我說說話啊……」
帶著醉意說話,雙唇微微上翹,臉上泛著紅暈,聲音和平時不一樣,嬌滴滴的。
一邊撒著嬌,還一邊往他懷裡靠。
魏明肅頓了頓,停了筆,收起紙,拿起一卷書。
盧華英眼睛一亮,又抬指來搶他手裡的書。
他走到哪裡,做什麼,盧華英就湊過來纏著他,就像在鹿苑寺那一晚,只是這次帶著醉意,不像是故意戲弄。
魏明肅無奈,一次次推開盧華英的手。
盧華英確實是醉了,鬧了一會兒,沒有力氣了,倚在書案上和魏明肅說話。
「今天怎麼沒在球場看見你?」
她問。
魏明肅不語。
她看見了,只是沒注意到他。
他不接話,盧華英自言自語了一陣,問道:「魏木頭,我上次送你的餅餌好吃嗎?」
魏明肅還是沒回答。
盧華英道:「我挑的,都是我喜歡吃的……」
魏明肅再一次推開她的手。
盧華英漸漸安靜下來。
魏明肅抬眼看她。
她伏在他身邊,已經睡著了。
油燈不夠亮,光線朦朧,但是兩人離得近,她的眉眼,就在咫尺之間。
魏明肅收回視線,起身走到床前,抱起被子蓋在盧華英身上,轉身出去。
他不能直接去找盧家人,也不能讓下人去盧家傳話,想了想,找肖素娘幫忙。
肖素娘找到王妤,王妤正在找盧華英,聞言吃了一驚,急忙帶著婢女過來接盧華英。
魏明肅站在門外等著。
王妤看了他幾眼,十分詫異。
有肖素娘幫忙掩飾,她們沒有暴露身份。
王妤離開前,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魏郎君,三娘她大哥為她定了親事,已經合過八字,年底要行奠雁禮。」
魏明肅抬起眼。
八字后納吉,接著就是婚禮了。
盧華英明年就要嫁人,夫婿是門當戶對的高門子弟。
王妤嘆了口氣,看著魏明肅,道:「魏郎君,三娘說你雖然出身低微,卻是個正人君子,魏郎君的品行確實值得託付終身,奈何你們身份有別。」
魏明肅沉默了片刻,道:「回京以後,我會搬走,我不會再見她。」
王妤一怔。
她勸不了盧華英,只能委婉提醒魏明肅他和盧華英不可能有結果。她很欣賞魏明肅,也很感激他沒有趁人之危,這樣折辱魏明肅,不是她的本意,他沒有攀附權貴的意圖,而且在盧華英主動投懷送抱之下依然恪守本分,只因為他身份低微,就註定要受這份被人鄙夷的屈辱。
她以為魏明肅會憤怒,他卻只是冷靜地保證,以後不見盧華英。
他年紀不大,卻很理智,到底是苦出身,性情早就磨礪得沉穩,不會衝動。
王妤鬆了一口氣,點頭道:「魏郎君這樣的品行,以後一定前程遠大。」
魏明肅目送她們走出去,關上院門,回房。
屋子裡空蕩蕩的,油燈還燒著。
他還能聞到一股香氣。
她衣服上的香。
魏明肅揮袖滅了燈。
三天後,樊暉聽到一個消息,鄭小娘子定了親事,盧家三娘也要定親了。
他立刻告訴魏明肅,笑著道:「太好了,她嫁了人就不能再來糾纏你了。」
魏明肅沒作聲,接著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