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謝知秋一怔,方知原來上回這姑娘就在書房了。
她淡淡道:「無妨,舉手之勞。」
她眼睫一垂,說:「學習的機會難得,我年幼之時,也曾有人為我舉薦。相比之下,我幫你的,不算什麼。」
嚴靜姝不解謝知秋話中之意。
她出神地望著室中男子。
在她眼中,此刻站在父親書房中的蕭尋初,是個比她稍大幾歲的年輕異性,眉目清俊,白衣如霜,一身氣質如寒山暮雪,縹緲如雲,不似人間中人。
可是,偏偏是這樣一個外表淡漠的人,居然願意為她勸說父親,明明知道她是個女孩子,仍願意誇讚她文章寫得好。
嚴靜姝以前從未遇見這樣的男子。
儘管她認識的異性本來就不多,但也能覺察到,這個「蕭尋初」與眾不同。
說來奇怪,嚴靜姝明明以前沒見過這個人,卻莫名覺得「他」的文字風格、「他」的氣場,還有「他」給人的印象都並不陌生,彷彿她本應在哪裡了解過似的。
嚴靜姝的面頰慢慢紅了。
她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對「他」的情感。
這似乎是一種特殊的情愫,感激有之,仰慕有之,但除此之外,似乎還有別的情感,像淡淡的茉莉香,細聞甜蜜,可聞得久了,胸口又微微疼痛,有些苦澀。
待回過神來,嚴靜姝已脫口而出問道:「蕭公子已快弱冠之齡了,又是解元,為何將軍府還未給公子說親呢?」
說完這句話,嚴靜姝已面似火燒,後悔起來。
這並不是一個未婚少女可以問男子的問題,如果被她父親聽到,那簡直不是打斷腿可以解決的了。
果然,「蕭尋初」也被她嚇到,書房內一片靜寂,沉默彷彿有一個春秋那般漫長。
良久,對方回答道:「我的親事是還沒有正式定下,但家中已有意向。待春闈結束,如果對方家也同意,或許就有定數。」
「這、這樣啊……」
嚴靜姝的眼神倏然黯淡。
其實她早有預料,蕭尋初是蕭將軍之子,怎麼會是區區尋常女子可以高攀?
更何況,上回他雖然誇了她,可實則根本不知道有她這個大活人在場,不過是行了無心之舉。
認真說來,這才是兩人第一次說話,能夠親口向對方道謝,她理應滿足了。
只是,饒是心裡明白,仍忍不住有些失落罷了。
此刻,書架外的謝知秋有些想對她說聲抱歉,可是有時候,話說得太明,反而更添尷尬,只好保持恰當的沉默。
這件事也提醒了她,她現在用的是蕭尋初的身體。蕭尋初畢竟是個男子,且他這副皮囊生得確實好看,若非以前口碑實在不佳,也不至於被人敬而遠之。
這回她不知道嚴家小姐躲在書架後面,的確是難以避過,不過以後,她還是要注意一些,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樣輕率地與女孩子對話相處了。
謝知秋在心中警示自己。
幸好,書架後面那個小姑娘,畢竟也只見了她兩次,要說非常難過,也不至於。
她反而對她很好奇,又繼續問她問題——
「蕭公子,你將來若是中了進士,是不是會像我父親一樣去做官?」
謝知秋一滯。
其實這件事還說不好,一旦她做官,就會將她和蕭尋初的處境搞得更複雜,可這些自不能對嚴靜姝說。
她含糊地回答:「應該吧。」
嚴靜姝有點羨慕地道:「真好。」
謝知秋覺察到她話里的艷羨之情,從小到大,除了她自己,謝知秋還沒有遇到過其他女子對男子可以做官這件事表示羨慕。
她不由側目,問:「你也想做?」
嚴靜姝慌亂:「沒、沒有。」
但她剛否認,又有點心虛,說出了真心話,道:「以前是沒有的,不過,最近父親讓我看了許多書,我又寫了許多策論,就稍微有一點了……不過,比起我自己,其實我更希望另一個人能有機會。」
「……?」
「謝知秋,這個名字,你有沒有聽說過?」
嚴靜姝不好意思地問她。
「男人可能未必很了解,但她是我憧憬的文人。我沒有真的見過她,可是讀過她的很多文章,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有機會的話,她可能會很想入仕。」
「……」
謝知秋沒想到居然會從對方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不免錯愕。
而且,明明是以前沒有見過的人,她居然真的能猜中一些自己的想法。
謝知秋考慮一下,主動問道:「你想見謝知秋嗎?」
「咦?」
嚴靜姝慌亂起來,先點點頭,又搖搖頭,肢體語言混亂了半天,才意識到她躲在書架後面,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
嚴靜姝結巴地道:「為、為什麼會問我這個?」
謝知秋道:「其實,我這段時間正好與謝家有接觸,要是你想見謝知秋,我可以為你引薦。」
嚴靜姝在書架後面張大了嘴,做夢都想不到還有這種好事。
半晌,她用力點頭,道:「我想見!請蕭公子幫我!」
……
謝知秋簡單與嚴靜姝聊了幾句。
因為嚴先生應該不會離開太久,讓嚴靜姝一直藏在書房裡不好,所以算著時間差不多了,謝知秋就打算先離開房間,給嚴靜姝機會逃回後院。
不過,這個時候,嚴靜姝好像想起什麼,冷不丁問:「對了,蕭公子,現在梁城的士人之中,是在流行「鍾」嗎?」
「……鍾?」
這個話題與兩人先前聊的所有內容都不搭調,令謝知秋不解其意。
嚴靜姝自己說完好像也覺得這個問題太奇怪了,難為情地道:「對不起,是我說的話太古怪了,當我沒問吧。」
嚴靜姝解釋:「其實是我有個朋友,前段時間意外受邀參加了一個名家女眷辦的賞花會,她太緊張了,居然中途在花園迷路,到處找人的時候,偶然在一間房間里聽到主人家在討論什麼「鍾厚不厚、薄不薄」的問題。
「因為那家主人甚有名聲,且說起來的時候口氣嚴肅,她便篤定這是個重要問題,說不定是梁城士人中的熱門討論,也要和我交流。
「可是我覺得這聽上去太沒頭沒尾,就算我父親是太學博士,我卻從沒聽說過什麼和鐘有關的話題,湊巧你在,就想問問你知不知道。」
說到這裡,嚴靜姝又十分疑惑地自言自語:「到底是什麼鍾呀,有必要討論嗎……」
謝知秋頷首,未作評價。
這本是個小小的插曲。
此時,她並未將嚴小姐這句漫不經心的隨口之言放在心上。
然而,現在的謝小姐還沒料到,數月之後,當她再回憶起嚴靜姝的這句無心之話時,會明白這句話真正的意味,然後,她才會看到風平浪靜的碧波之下隱藏的萬丈深淵。
她會感到毛骨悚然、無比憤怒。
可是弱小蚍蜉,要如何撼動紮根千尺的參天大樹?
偏謝知秋向來不是服輸的人,以前不會,現在更不會。
哪怕無法將樹連根拔起,她也非要從這樹繁茂的葉冠上,狠狠咬下一口枝葉來!
*
是夜。
秦皓獨自一人站在自家花園中,他面前是一張長桌,長桌上平平整整地擺放著兩篇文章。
那正是「蕭尋初」的筆墨。
秦皓在太學粗粗看過以後,便向其他學生借來謄抄了兩份,這些日子在家反覆研讀,越看越是心驚。
夜色中,他攥緊拳頭,極力抑制著胸口不斷翻滾上涌的恐懼與嫉妒。
在此之前,他還從未對誰產生過這樣醜陋的感情。
在秦皓至今十九年的人生中,他幾乎沒有碰到過真正對他有威脅的人。他是天之驕子,他自己也清楚。
可是這一刻,他卻感到害怕了。
算起來,自從兩人成年以後,這還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蕭尋初的文章。
在他印象中,年少時的蕭尋初,絕沒有這樣的靈氣,這樣的文采!
兩篇文章,截然相反的風格,卻都讓他寫得精彩絕倫,看一眼便可貫通到尾,不會有絲毫停頓,還回味無窮。
實際上,在親眼看這兩篇文章之前,縱然蕭尋初向他提出了挑戰,秦皓也沒有感到太強烈的危機感。哪怕蕭尋初中了解元,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線上,可他畢竟比蕭尋初早準備春闈三年,秦皓始終認為,還是自己贏面大許多的。
然而這一刻,他的後背只一瞬就被冷汗浸濕。
他發現自己很可能贏不了!
這樣的文章,無論選其中任何一篇,他能寫出更傑出的佳作嗎?
秦皓絞盡腦汁,可最終答案卻只有一個——
他寫不出來!
就算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戰勝這兩作的內容來!
而且他萬萬沒想到,蕭尋初離開白原書院這麼多年,他的文章風格居然會與甄奕如此相似。
秦皓自己也是模仿的甄奕,若是如太學先生所說,他如今已得甄奕三分真傳,那麼這個蕭尋初,就可以說是得了十分!
不……蕭尋初的文章,與其說是像甄奕,不如說是像……
秦皓動作一頓,腦海中冒出一個離奇的念頭來。
蕭尋初的文風,是像謝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