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若不足三成,可否多等兩日?」
她長到兩歲時,還從未開口吐字。
明明他人說話她都聽得懂,也知道點頭搖頭,可她臉上總不見一絲表情,又不見出聲說話,仿若一尊沒有感情的精緻人偶。
人們紛紛議論,謝家這小姑娘是個啞巴。
老爺與夫人亦愁白了頭,四處尋醫問葯。
然而名醫尋遍,四海大夫卻都束手無策,皆說大小姐的嗓子沒有問題,但具體為什麼會如此,則弄不清楚。
唯有一位自閩南雲遊而來、傳聞身負醫術的年邁尼姑,受謝家之邀進入謝府,同樣看過這位小大小姐后,斟酌半晌,道:「小姐的嗓子是健康的,也能聽懂人言。她一直不說話,似乎並非不能,而是不願。」
謝老爺急問:「可小女為何不願呢?」
老尼姑閉目凝神,道:「這貧尼不太清楚,只能說,凡事總有緣由。
「世人總認為孩童無知天真,可實際上,縱是稚子,心中也有千折百壑的想法。大人若是因她年幼,便認為她腦袋空空、什麼自己的想法都沒有,未免小瞧。
「依貧尼之見,老爺與夫人不必太過擔憂,等大小姐自己想要說話之時,自會開口。」
言罷,老尼姑收了診金,謝過,便手持鐵缽,告辭離去。
然而,哪怕諸多大夫都說謝小姐喉嚨無恙,可現實仍是,謝小姐從不口出一語。
於是,謝家大小姐是個啞巴的傳聞,終是傳了出去。
時間長了,謝家老爺與夫人便也放棄了,哪怕女兒口不能言,也照樣疼愛她,甚至因此更添幾分憐惜。
直到一日,謝家本家舉辦賞花宴。
謝老爺帶著女兒知秋,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謝老爺素來與族中幾位兄長不和睦,他讀書讀得不大長進,堂兄們都對他有些瞧不上。
這日,園中海棠花開得好,一位族兄有意拿謝老爺取樂,便故意一指海棠,道:「望麟,今日這裡只剩你還一首詩都沒寫過了。現在花宴快結束了,要不然,你就以這海棠為題,多少寫個一首,就當給愚兄一個薄面。」
族兄此話一出,謝老爺背後便出了一層冷汗。
他倒不是完全不會寫,只是在這種事情上,他自小在同族中顯得落後,久而久之便生了畏懼之心,覺得自己多說一個字便會丟人現眼。
哪怕他人不真的出言奚落,他也承受不住那種微妙的眼神。
只是族兄已開口,他不作也不行了。
謝老爺嚅動嘴唇,正欲硬著頭皮來上一首。
這時,有一隻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卻聽一個小女孩用細弱的聲音,生澀地道:「升雲掛天關,落霞染樓台。遙見千樹雪,原是海棠開。」
謝老爺心頭一驚,垂首去看。
先前說話的,不是他年幼的女兒謝知秋,還會是誰?
可這孩子從小不說話,縱使是她的親生父親,也識不得她的嗓音。
而謝小姐這一開口,不止是謝老爺,連在場的其他人,俱是大吃一驚。
一來,謝望麟這個女兒患有啞疾是眾所周知的,她突然說出一句意思如此清晰的話,其震撼程度,無異於銅像突然口吐人言。
其二,這謝小姐今年不過三歲。不要說她,換作任何一個普通小孩,這個年紀,不過是整天玩泥巴,能認識幾個大字已是了不起了,有誰能一開口,居然作出一首詩呢?
一時間,萬籟俱寂。
眾人皆低頭看著這個小姑娘,鴉雀無聲。
反倒是做出驚人之舉的謝知秋姑娘本人,神情仍是淡淡的。
她面無表情,眼瞼微微低垂,睫影落在眼底,面對周圍一眾大人的震驚之色,她竟是波瀾不驚。
如此沉穩的姿態,愈發讓人心生驚異。
半晌,先前那位族兄才先開口道:「望麟,你家這閨女剛才莫不是……開口說話了?」
謝老爺自己也尚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
過了許久,他才慌忙矮下/身子,抓住謝知秋的肩膀:「秋兒,你方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給爹聽聽。」
「升雲掛天關,落霞染樓台。遙見千樹雪,原是海棠開。」
謝小姐身子雖小,吐字卻字正腔圓。
她平靜道:「大伯出題以海棠作詩,我想到一首,就說了,不可以嗎?」
「不是……」
謝小姐年方三歲,破天荒第一次說話,就是出口成詩。
出了這樣的事,現在誰還會有心情在意當初是怎麼出的題?
謝老爺尤是如此。
他內心早已是一團亂麻,自無心流連什麼賞花會,當即告辭回家。
其餘主人賓客亦皆驚愕,完全能夠理解謝老爺之舉,忙與他道別。
先前那位族兄專程送他們到門口。
族兄路上幾乎沒說話,只是抵著下巴琢磨謝小姐作的句子。
「升雲掛天關,落霞染樓台。遙見千樹雪,原是海棠開……」
那族兄低聲重複著。
直至臨別前,他才深深地看了謝老爺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意境不差,對偶亦佳,難以想象是垂髫幼女所作。
「你這姑娘的啞疾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單論這首詩的文采……說實話,你當年天資只算平庸,可你女兒,卻十足像謝家人。」
*
待回到馬車上,廂門緊閉,車夫抽了馬鞭,車軲轆骨碌碌地轉起來。
謝老爺抱了女兒上車,仍久久回不過神。
小女兒趴在窗前,淡淡地看著窗外風景,滿眼寧靜。
終於,謝老爺忍不住問道:「秋兒,你原來果真可以說話,只是不想說?」
謝知秋回頭,輕輕看了他一眼,未言。
謝老爺一向知道這個女兒沉默,只是以前他是擔心女兒的身體,如今,卻感到空前的奇怪。
他見女兒仍如人偶一般不開口,思索片刻,壓低聲音,安撫她道:「秋兒,你別怕,這車廂里只有我們父女兩人,你想說什麼都可以說,為父會護著你。」
謝知秋定定地望著他,隨後,微微瞥向別處。
謝老爺試探地問:「你確實一直可以說話?」
許久,謝知秋點了點頭。
「你什麼時候學會說話的?」
「……」
過了好一會兒,小謝小姐才久違地再次吐字,只是惜字如金:「不記得了。」
謝老爺暗自吃驚,只是怕驚到好不容易開口的女兒,面上並不表現。
他又問:「先前的詩,真是你自己作的?」
謝小姐點頭。
「今天你本來也不想說話,但你發現為父為難,擔心為父是作不出詩,為了幫我解圍,才破例出聲了?」
謝小姐又點頭。
「可是我從來沒有教過你如何作詩,你是如何學會的呢?」
謝小姐再度說話——
「娘每日午後會讀兩首小詩,我在旁邊能聽得見。感覺作詩只是將一些好聽的片語合起來,稍作對稱,另外最後一個字發音需要相近而已,有什麼難的?」
謝老爺心裡又暗暗吃驚。
作詩所講究的,自然沒有這小女兒說得那麼簡單,只是她才三歲,且因為啞疾尚未啟蒙,能理解到這個份上,已是罕見。
但話說到此,謝老爺心中疑雲已密。
他問:「既然如此,你明明可以說話,為何始終不開口?莫不是院中有哪個丫鬟婆子欺負你?」
說到后一句,他話里壓不住地帶上一絲怒氣。
然而謝知秋只是皺眉,說:「我不喜歡而已。」
頓了頓,她才解釋道:「我有記憶以來,常聽到院中的人聊天,他們說的內容都是王家如何如何李家如何如何。
「這些人喜愛議論,彷彿多生了幾雙眼睛在別人身上,哪怕是他人一句無心之言,也要被反覆推敲猜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別人說的話、做的事,會傳到我耳中,那麼與之相對的,我說的話或許也會傳到別人耳中,說的話越多,越容易落他人口舌。
「禍從口出,多說多錯,不如一句不說。」
謝知秋這麼一個小女孩,說起這樣的話來,神情十分淡漠。
然而謝老爺一聽,卻愣了。
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一個小孩會有這種想法。
謝知秋的想法或有偏頗之處,且她就真因此一句話不說未免太過誇張……可這話中的道理,卻一點不錯。
世俗有言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世上並非人人都心存善意。
一句隨口之言,指不定就會被存心者歪曲臆測,更有不少無聊看客唯恐天下不亂,尤為喜愛閑言碎語、造謠生事,哪怕無論真假的小事,他們也要添火加柴,只要燒得熱鬧,便無所謂是非曲直。
然而,一句「禍從口出,多說多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多少英雄豪傑歷經滄海,對這些道理心知肚明,仍管不住自己的嘴,折在這逞口舌之快上。
而他這三歲多點的年幼女兒,居然真能想到做到,從小半句話不曾說出口。
原來她果真不是啞巴,反是太過早慧。
謝老爺驚愕之餘,對自己這小女兒也多出幾分審視,與她說話竟不自覺地認真起來,不再將她單純當作無知孩童。
謝老爺寬慰她道:「你想得或許不錯,可他人若真想生事,並非你不言不語就逃得過。
「你看你自小不說話,就有不少人當你是啞巴,傳得到處風言風語。
「這些年,我與你娘可聽過不少風涼話,有說你命裡帶災的,還有說我與你娘上輩子不積德的……許多人都想找個理由,尋別人的不痛快。」
謝小姐若有所思。
謝老爺想了想,又問:「還有……你先前說的那些喜歡四處論人家長里短的院里之人,莫不是你母親身邊的張媽和院里那些個小丫鬟之類的?」
謝小姐點點頭。
謝老爺一嘆:「我想也是。」
頓了頓,他道:「秋兒,你不必對她們的做法太過心。自古長舌皆婦人,她們不過是些無知淺薄的粗婦,目不識丁,不堪大用,目光只有眼前三寸之地,每日做些洗洗縫縫的活也就成了,哪裡有什麼正經的想法遠見?她們閑來聊些八卦雜事,也是打發時間,掀不起什麼風浪。
「她們若是哪天嚼舌根嚼到你頭上,你只管告訴我或者你母親,她們自會得到懲治。」
謝知秋:「……」
謝老爺說完,思維一轉,又連忙叮囑女兒道:「當然,我剛才說的是尋常粗婦。
「知秋,你是我謝家的女兒,自不可與普通婦人相提並論。嚼舌這等俗不可耐之事,你萬萬不可做。
「我謝家的女兒走出門去,勢必要知書達理、秀外慧中。」
謝老爺先前一直以為謝知秋無法說話是疾病,如今得知真相,可謂大松一口。
精神鬆懈下來以後,他也有閑心琢磨其他事了。
這會兒,他腦海中浮現出先前小小的謝知秋忽然開口吟詩的場景,不免心情大振,尤其是想到那時周圍一眾謝家兄弟的表情,內心更是湧起一陣難言的快意。
謝家自詡名門世家,一向看重文采,偏偏謝望麟自己在這方面沒有贏過,今日他女兒出乎意料地一展頭角,竟讓他有了揚眉吐氣、一朝翻身之感。
此刻細細回憶,仍感舒暢。
謝老爺臉上和顏悅色起來,不由趁熱打鐵,道:「秋兒,今日你那首詩寫得很好,不愧是我謝家的女兒。
「日後,我定會請人對你好生教導……」
謝老爺興緻盎然,眼前彷彿有宏圖大業之畫卷正在徐徐展開。
然而謝小姐的表情卻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她移目看向窗外。
倏地,她問:「她們,也曾得到教導嗎?」
謝老爺正說得興起,倒不想女兒冷不丁來這麼一句,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她指的是兩人剛說起的院子里的張媽和小丫頭們。
謝老爺一滯,道:「尋常人家,縱是男子也不是人人能識字讀書的,更何況女眷。貧家孩子從小多要做活,她們父母要教的話,多半也會教些針線綉活之類的女子之事。你問這個做什麼?」
謝知秋說:「既然覺得目不識丁、不堪大用不好,那為何不教她們?」
「女子學這些有何用?」
謝老爺下意識地說。
「既不可參加科舉,又不能入朝為官。」
「那為什麼又願意教我?」
謝知秋語氣裡帶上了一絲微小的疑問,直到此時,她臉上才顯出一點孩童探知世界的神色。
她問:「既然認為這些對她們來說沒用,也不覺得有必要教她們這些,那為什麼到頭來,又要鄙夷她們見識淺薄?」
謝老爺一噎。
他似乎還沒想得很清楚,語氣遲疑地慢下來,道:「對鄉野村婦自然無用,但你不同,你是我謝家的女兒,若是胸無點墨,走出去如何抬得起頭?
「你將來若是婚配,我與你母親定會挑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對方多半也會是書香門第。如果你大字不識一個,你未來的夫婿卻是個飽讀詩書的公子,你怎能讓他覺得和你聊得來?如果他對你說話,宛如對牛彈琴,對方又如何會尊重你?
「你不能入仕為官,學識文斷字,對你來說可能確實沒什麼像男子一樣的助益。可論天下男子,誰不想尋一個知書知禮的大家閨秀為妻?你唯有婉婉有儀、知事懂理,將來才不會給夫君惹麻煩,方可讓他對你有喜愛之情,從此琴瑟合璧、紅袖添香。」
說到這裡,謝老爺自己也覺察到這話未免有點前後不一,又改口道:「再說,也不是有人願意教,就人人都樂意學;就算人人都樂意學,也不是人人都學得會的。
「你是我謝家女兒,自然與眾不同。但絕大多數人,命里就沒這個本事。
「要不然你去問問家裡的那些丫鬟小廝,問他們願不願看聖賢書,十有八/九覺得枯燥,捂著耳朵就跑了。對他們來說,這還不如尋個地方曬太陽嗑瓜子。」
謝知秋小臉皺了起來,似又要開口。
然而謝老爺卻有些怕了她一環扣一環的問題,忙教育她:「女子以柔順為佳,應清閑貞靜,你說話不可如此尖銳,容易引人不快,尤其我還是你父親。
「子曰,事父母,幾諫,諫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你作為女兒,待我這個父親,應該更為敬重,不可總想挑我的毛病。」
「……」
謝知秋默默閉上了嘴。
一套孝道倫理壓下來,那作為父親的一方,有理也是理,沒理也是理了。
多說無益,已不必再說。
於是謝小姐又不開口了。
她轉過身去,雙手扶在馬車窗下,安靜地望著遠方白雲,一聲不吭,不知小小的腦袋裡在想什麼。
「姐姐,你為什麼要離家?可不可以不去呀?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妹妹哭得兩眼通紅。
謝知秋握著妹妹的小手,為她擦乾眼淚。
她也不捨得妹妹,但這樣的機會,絕不會再有第二次。
謝知秋對她道:「知滿,你好好留在家中陪著母親,我每月月末都會回家幾日,到時候便教你讀書。」
知滿見狀,知道自己留不住姐姐,眼神微黯,一寸一寸鬆開了拽著姐姐衣裳的手。
她委屈地說:「姐姐,你要早些回來,不要忘了知滿。」
「好。」
謝知秋抱了抱她,算是道別。
不久,謝知秋坐上小轎,遠去了。
知滿見姐姐走遠,愈發憋不住眼淚,抽噎愈多,嗚嗚落淚。
這日,謝家祖母也來送孫女遠行。
她與兩個孫女都不是很親,大孫女也就算了,若罵這個大孫女,兒子會不高興,可這個二孫女,看著總覺得心煩。
她還不停地哭,小姑娘的哭聲聽著刺耳,令人不悅。
「別哭了!」
祖母站在門前,驟然呵斥。
她聲音不大,可語調卻十分嚴厲,冷淡道:「小姑娘總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知滿被祖母這一聲怒喝嚇懵了,怔怔地抬頭,正對上祖母的眼睛。
祖母年邁乾瘦,許是年輕時不太容易,看著比同齡人老邁。
她生著一雙吊眼,隱藏在層層皺起的眼皮里。知滿一與她對視,便身上一冷,只覺得那雙眼眸中隱藏著萬丈刺骨冰寒。
祖母好像不大喜歡她。
祖母本就鮮少露面,兩人交談甚少,如今祖母一開口就是教訓,知滿不免生怯。
這時,紹嬤嬤得了老夫人的示意,代她開口道:「二小姐,大小姐生得漂亮,腦子又好用,是不必人擔心的。相比之下,二小姐您若總一點小事就哭成這樣,日後只怕要嫁不出去了。」
紹嬤嬤態度客氣,可話里卻夾著三分威嚇之意。
知滿還小,其實不太懂嫁不嫁得出去是什麼意思,比起嫁出去,她更想留在家裡,和娘跟姐姐在一起。
但是從紹嬤嬤的語氣里,她隱約覺察到這似乎是一種嚴重的詛咒和懲罰,所以對方才會拿來恐嚇她。
小孩子天生的本能就是會討大人歡心的,因為他們自己沒有生存能力,必須依靠著大人活著。
祖母的眼神,還有紹嬤嬤的話語,對她來說都難言的恐怖。
知滿不由自主地往後縮。
溫解語忙將女兒掩到身後,道:「知滿只是和知秋關係很好罷了,娘何必因此動怒。」
老夫人顯然仍舊不悅。
「紹嬤嬤說得也不算錯,小姑娘總該比男孩文靜懂事些,成天吵吵鬧鬧,日後丟的是謝家的臉。」
老人淡淡地說,只是再對溫解語說話,也難免帶了點責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