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公主與惡龍(4)
那個夜晚似乎也沒什麼不同,在此之後,容見昏昏沉沉地睡去,沒有做夢,是很普通的一天。
他看到了惡龍的傷口,但只是一個意外,沒辦法做什麼,也無法改變任何事。
無論是自己或惡龍。
但也許是太過無所事事,之後的幾天,容見總是會不自覺想起那處猙獰的傷口,看起來是很可怕。但容見並不是因此而記住,更多的是想什麼時候會癒合。
傷口總是要痊癒的。
之後的數天,每次惡龍一回來,容見就會很留神,雖然受傷的地方很隱蔽,但他也看到過幾次,也之前別無二意。
也許是與魔法有關,所以傷口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結痂。
容見是這麼想的,解釋似乎也很合理。但不知為何,每次看到的時候,容見的心都會遲鈍地產生一種緩慢的隱痛,是不應該的,沒有必要,也不合時宜,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因為從客觀意義上來說,惡龍好像沒做錯什麼,至少現在沒有,它沒有傷害自己,將容見送來這裡的是國王與王后。
於是做了一個決定。
容見將吊墜中的人魚眼淚倒了出來,裝滿了克利西寶石的碎末。
六月某一日黃昏,惡龍飛回來的時候,容見很大膽地走了過去,趁它的翅膀還未閉合,鑽了進去,靠得很近。
在此之前,容見也很猶豫不決,他最害怕的是惡龍有什麼過大的反應,或者只是很普通,用拍飛一隻蚊蟲的力度,也能讓他飛遠骨折了。
他只能希望自己的運氣會很好。
意外的是,惡龍非常克制,它並未表現出足夠的警惕,輕易地讓容見接近了它渾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
那樣的緊張時刻,容見沒來得及細想。事後覺得惡龍這麼危險的獵手,大約早已看清自己是一個很弱小的人類,沒有任何威脅。
總之,容見找到了傷口,打開弔墜,將克利西寶石灑了上去。
在這樣原始的地方生活總是會有很多磕磕絆絆,容見偶爾也會受傷,加上夜晚的風每次都會帶走一些粉末,所剩餘量並不算多,這就是全部了。
惡龍垂著腦袋,巨大的血紅色眼睛凝視著容見。
在不算配合的配合下,容見將細碎的,閃著光的克利西寶石覆蓋住了惡龍的傷口。
吊墜空了。
但容見期待的事沒有發生,與他自己每次使用時的效果不同,惡龍的傷口沒有任何改變。
沒有用。
人魚的眼淚,還要的寶石,從價值上來說並不對等。
容見同時失去了這兩件珍寶,屬於他的和不屬於他的,且沒有任何用處。
但也沒有後悔。如果真的不舍,就不會這麼做。
容見失落地嘆了口氣,他仰起頭,才發現惡龍的腦袋垂得那麼低,就在自己面前。
容見小聲說:「抱歉。」
*
容見的頭髮很長,又是捲髮,所以很難打理。
他曾經想要剪短頭髮,又怕暴露真正的性別,不可能真的去做。
後來又想了別的辦法,曾經打算用樹枝上攀附的結實藤蔓綁起算不上薄的木頭薄片,當做梳子,最後以失敗告終。
惡龍在旁邊注視著他笨拙的舉動,容見明知道它不明白,還是有點羞恥。
他偏過頭,裝作不在意的模樣。
那天晚上,外面下了雨,風也很大,但還沒有到往常的入睡時間,容見坐在靠里的位置,想要藉助惡龍的身形擋住風,但還是有點狼狽,堆在臉頰兩側的燦金色長發漫天飛舞,他費力地撥開亂髮,想要夾在耳後,頭髮卻太多了,收攏一小點,被吹起得更多。
忽然間,驟雨暴風似乎都消失了。
他抬起頭,遮天蔽日的陰影傾瀉而下,惡龍展開了翅膀,隔開一個密不透風的空間,將容見籠罩其中。
這樣的保護無比安全。
容見怔了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惡龍的翅膀橫亘在眼前,他連每一片鱗片的紋路和形狀都能看得很清楚。
容見猶豫不決,但還是慢慢地偏過頭,放下早已所剩無幾的戒備,將臉與身體完全依附在了立起的翅膀側面。
惡龍的體溫很低,像是冷的雪,沒有一絲活著的氣息。
容見皮膚與它的鱗片緊貼著,他感覺到了冷,但也沒有想離開的意願。
無聊的時候,容見就會說沒什麼意義的話。
他問:「故事裡講,惡龍吐出的火焰可以焚燒一切。如果會噴火的話,你的體溫怎麼這麼低?」
惡龍沉默著。
容見妄下決斷:「但是你的眼睛又是紅色的……雖然和火焰的顏色不太像,或許這就是龍不可貌相。」
又仗著惡龍聽不懂自己的話,很大膽道:「你無聊怎麼不噴火玩?其實我還挺想看你噴火的,不要燒到任何人、也不要燒到我的那種。」
他說這話時,眼裡許多笑意,甚至膽大包天到與惡龍的血眸對視,希望能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惡龍未作出任何反應,只是將翅膀收攏得更嚴密了一些。
容見有點失望。他這麼自言自語很久,之前都得不到回應,也沒有覺得寂寞,現在卻期待惡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哪怕眨一下眼睛都好。
雨下得更大了。
伴著清脆的雨聲,容見沉默了十分鐘,還是沒有忍住,很好笑地問:「你在想什麼呢?是在想天空、森林,還是遙遠的地平線?」
頓了頓,輕聲道:「有想到我嗎?」
天空、森林,遙遠的地平線和容見,這些是毫不相干的事。
而在這片刻時間裡,在容見提到的所有人和物中,惡龍的確只想到這個人類。
它只是打算在這停留很短的時間,尋找一件必要物品后離開。
這個人類的到來是一個意外。
惡龍並不覺得自己在飼養這個人類,就像是人類在雪夜裡遇到一隻將要凍死的小貓,不是覺得他可憐,只是因為他正好出現在自己的門前,或許是眼眸的顏色是翡翠綠,又或許是一瞬的猶豫。
它沒有在第一時間殺掉他,就好像對他負有責任。
人類是很容易死掉的小東西,而眼前這個格外脆弱。
做一些很簡單的事,舉手之勞,就可以讓他活下去。
這些都沒有意義,對人類的觀察與陪伴也毫無必要,但惡龍還是這麼做了。
它與這個人之間有著種族之隔,並不擁有人類的審美,也會無端覺得這個人是特別的。
他的皮膚很白,很薄,不小心碰到不太鈍的石頭都會被划傷,或是在後背填上一道淤痕。對於惡龍而言,是那麼微不可察的小石塊。他曾說過如果太痛會忍不住哭,但至今為止一次也沒有哭過,可能是痛感不算強烈。
惡龍觀察著這個人。
它習慣聽人類軟的嗓音,喋喋不休的說話聲,和延綿的呼吸。
那些無時無刻不存在著的東西。
*
「我要洗澡。」
容見提出合理的要求:「再不洗澡,我就要發瘋了。」
在此之前,生理上的問題都由人魚的眼淚解決。容見只是一個普通人,心理上仍然很難接受這麼長時間不洗澡的事實,但也必須忍耐。失去人魚的眼淚后,容見才知道什麼是生理意義上的過不去。
他嘗試想要做出洗澡的動作,但是手忙腳亂,好像也
不能讓人,不,讓龍理解。
惡龍看起來不像是能理解的樣子。
容見開始希望下雨了,至少他可以洗個澡。
惡龍卻飛了出去,但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離開,停在了洞口前略低的位置。
容見還沒反應過來,現在是白天,惡龍偶爾也會有不出去的時候,今天就是這樣,接近傍晚的時候會為他帶來果子,他還以為惡龍臨時決定出門了。
過了一小會兒,惡龍回頭看他,對著容見點了點腦袋,又看向了自己的後背,很難得的,眼神中透露出些許奇怪的意思,好像在問不是容見要出門洗澡的嗎?
容見怔了怔,跑了過去,小心翼翼爬到了惡龍的後背。
惡龍騰空而起,容見猝不及防,整個人滑倒都滑倒了,打了個滾,幸好地方很大,不會輕易掉下去。
這麼多天以來,容見第一次離開這個山洞,他沒有起身,趴在惡龍的後背,因不敢往下看,便托著腮,目光直視向前。
遠處模糊的城堡,漸行漸遠的群山,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容見不是龍騎士,沒有馴服惡龍的本領,只是一個被獻祭的公主,也在惡龍的保護下,安全地乘坐在了它的後背。
惡龍飛的高而平穩,沒有任何震顫,也沒有一般龐然大物行動間的沉重。它是一條矯健的龍,從翻湧的雲層中穿梭而過,六月溫暖的日光傾瀉而下,淡色的雲在容見身邊時隱時現,在他的身體和頭髮上留下一陣很涼的潮濕水汽。
容見知道要注意安全,但這對他而言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他還是沒能忍住,伸出手,想要捧起那些流動的雲。
但云是撈不起來的,容見徒勞無功,做這樣幼稚的傻事,卻非常開心。
半個小時后,惡龍降低速度,向下滑翔,降落在了一片茂盛的草地,旁邊是一條清澈的溪流。
容見被晃得頭暈目眩,有點暈龍,直到停下來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逐漸清醒。
他向外爬了幾步,距離地面的位置不高,跳下去也沒什麼事,但又看到惡龍垂在後面的尾巴,正很輕的搖晃著。
容見無法抑制自己的心:「……好想玩。」
他思考了一分鐘,還是決定順著惡龍的尾巴滑下去。
然而尾巴滑梯和別的不同,期間惡龍數次捲起尾巴,迫使容見往回滾,待他站穩后又舒展開,引誘容見再試一次。
容見玩了很久,終於跳了下來,他想惡人先告狀,指責惡龍戲弄自己,卻看到一雙不動聲色的血瞳正盯著自己。
……還是算了。